第八章
娘说,就算是女孩子,也不能轻易掉眼泪。
我一向奉行我娘的话,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但我发现,自从我下了山,就没少哭。
我有努力,我也想忍,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不掉眼泪,实在是太难受了。
娘是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
我是做不到了。
我伏在兰生舅舅肩上哭,兰生舅舅哄不了我,只好求爷爷拜祖宗,说:“我的小祖宗,别哭了,再哭你就不漂亮了。”
我瞪了他一眼:“胡说!”
兰生舅舅嬉笑着说:“你爹那牛脾气,都多少年了还这样,我当年可是忍了他好久了,你被他气哭一点都不奇怪。”
我打了他一下,眼泪却慢慢收住了。
兰生舅舅用手绢帮我擦了擦脸,又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丫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山不就我我就山,你娘都没什么,你在这里哭,能成什么事呐?”
我迷茫地看着他,呐呐道:“可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呀。”
我能踏遍千山万水,立誓把他找回。但找到了他却不肯回,我又哪来的能耐改变我爹的意志?
兰生舅舅拍了拍我的肩,大拇指指指自己,得意道:“你舅舅我出马,哪里有办不成的事?”
我狐疑地看着他。
兰生舅舅志得意满地跑去找我娘,我就偷偷跟在他身后。
起初是不放心,但娘和舅舅已经进了房间说话,我又不敢靠近,怕我娘发现我。
也不知道舅舅跟娘到底谈些什么,老久都不出来,我蹲在树下腿都麻了,终于下定决心跑近点偷听。
只隐约听到兰生舅舅叹了一声,说:“若是这样,此事倒是不怪屠苏了。”
什么?兰生舅舅怎么一进去就倒戈了?
我渐渐往后退去,离了一段距离,才敢飞快地跑。
我回了房间,把还没打开的包袱重新背在身上,偷偷溜出门,向苏苏谷进发。
反正最后百里屠苏也要去苏苏谷,那我就在那里蹲守。
或者是我比他还要快,见到风晴雪,让她把爹爹还给我。
我拼着一股气,独自翻山越岭,其中受了多少苦多少累我不在乎。
我要看个明白!我要他给我个交代!
苏苏谷是个很漂亮的地方,种满了桃花,漫山遍野都是红。
好鲜艳,好刺目。
若是爹和另一个女人快乐地生活在这个地方——
越想越生气。
我出去后就一把火烧了这里!
什么苏苏谷?
呸!恶心的名字!
苏苏谷近在眼前,进去就能看见百里屠苏和风晴雪。
我低头看了看溪水,里面照出的简直是个小乞丐。
我把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扔了,洗了个澡,找出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输人不输阵呀!
小乞丐焕然一新,我拎着裙摆,飞快跑了进去。
苏苏谷的木屋里都是女孩子的装饰,一尘不染。
我顿时心一沉,在木屋里转了一圈。
我找不到任何人。
我茫茫然地坐在屋外的椅子上,一身的气势全都像水一样泄去了。
他们到哪去了?
不是说要去苏苏谷吗?
我抱着膝盖,呆呆地不知做什么好。
“终于找到你了。”
我抬头,那男人负着长剑,背着光,只有额头一点红艳似火。
我撇过头,几乎是哭泣地问他:“风晴雪呢?”
太孬了,我无法面对自己。
百里屠苏找了张凳子坐在我对面,淡淡道:“为何找她?你不是来找我?”
我觉得我的眼睛像是喷了火,张牙舞爪道:“你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没说话。
山风徐徐吹来,他的眼睛如深渊,宁静,深厚。
我的怒气也渐渐平息。
这时,百里屠苏才开口说:“告诉我吧。我一直等着你或者是他亲口告诉我。玉泱,你是谁?”
我捂着眼睛,用手背擦眼泪,哽咽道:“我不叫玉泱,我也不是什么裁缝的女儿。”
百里屠苏笑了笑,冷静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不是,裁缝怎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忽然不知所措了,百里屠苏太过冷静,根本不是我预想的那样。
他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眼中泛泪,不能自已,低声呢喃:
“我叫韩云溪。”
百里屠苏呆愣住,他倏地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叫韩云溪——”
我娘不会说,不代表我会看着我娘受苦。
百里屠苏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个人为他付出了多少。
我站起来,在椅子上,仿佛俯视他,说:“我娘已经为你的死做了很久的准备了,我的名字,他用你的名字给我命名。”
百里屠苏困囿在椅子上,仿佛浑身颤抖。
我毫不吝啬地对他来个致命一击:
“韩云溪会一直陪着他,无论是你,还是我。”
我抬头,看着这个清幽的隐居之地,充满憎恨。
我说:“生我的人,陵越。我的父亲,百里屠苏。”
再低头,拔剑,剑尖抵着他的胸口。
我对他大喊:“百里屠苏!你若还有心,便挖出来给我,我看看它到底是不是黑的!你怎会对他残忍至此!怎会对我残忍至此!”
他方才暗淡的眼睛倏地亮起,明亮的双眼望着我,甚至想伸手过来摸摸我。
他近乎是激动地说:“你——你是我的女儿——”
我瞪着他,丝毫没有相认的喜悦。
大概我眼里的憎恨太过分明,他又不敢摸我了。
他拧着眉,叹了口气,夺了我手中的剑。
我只感觉到手背一麻,剑就不见了。
还没来得及生气,整个人便被他抱在怀里。
我傻傻地窝在他怀里,明明想要推开他,手心却不肯放松。
为什么?为什么这人是我爹?
我不要什么大英雄,如果我爹每天都能这样抱抱我,就算他不是大英雄,我也会爱他。
可惜,他不是。
我挣扎道:“放开我!”
百里屠苏按住我,对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要带我去的地方离这里没多远,他一落地,我就挣扎着要下来。
他把我放下,给了我几柱香,说:“去拜拜你晴雪阿姨吧。”
我傻了,拿着香,转头。
一个矮小的坟墓。
上书:风晴雪。
风晴雪——死了?
百里屠苏看着墓碑,轻声道:“三个月后,我就回天墉城。”
我上了香后,回头瞪他,问:“怎么不是现在?”
百里屠苏温柔地用袖子擦了擦墓碑,我看着酸涩,撇过头去不看。
莫不是这女人死了他都舍不得?连生讯都不肯报给我娘,打算陪着一堆骨灰老死在这?
这样一想,心中酸涩越重,又空落落地没人恨,难受得很。
百里屠苏跳上一棵桃树,坐在枝干上,遥遥望着西方。
沉默良久。
我低下头,闷闷地说:“我回去陪我娘了。”
他惊叹道:“师兄怎会应允你叫他娘?”
我嘲讽地看着他,说:“他怎样纵容你,就怎样纵容我,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在树上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说:“叫爹。”
我冷冷道:“我爹早就死在蓬莱了。”
他笑道:“那我是谁?”
我指了指旁边坟墓,对他说:“跟她一起死在苏苏谷的人。”
他不说话,我不耐烦,转身就要走。
百里屠苏忽然说:“我不能背信弃义。”
我猛地回头看他,怒道:“你不能对她背信弃义,就能对别人背信弃义?”
百里屠苏愣住,颓唐地低下头。
他说:“晴雪为我耗尽灵力身死。死前,要我指天发誓,帮她守墓三年,期间不能见陵越,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活着。”
风晴雪到底也是个女人,她为人做了嫁衣,怎能安心死去?还要百里屠苏再陪陪她,顺便折腾折腾我娘。
但那也是救命恩人耍小女儿无赖,只能让人心疼,你奈她何?
我爹那面冷心热的软心肠,最是容易被打动。
算了,何必与一个死人生气。
他对我温柔道:“我也是三年前才活过来,不是有意让他等待。”
我没台阶下,窘地很。
百里屠苏从树上跳下来,他抱起我。
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好盯着地面,却感觉脸烧红。
百里屠苏问我:“我还是你爹吗?”
我飞快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摸了摸我的头。
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慢慢地把头伏在他肩上。
爹说:“再有三个月,三年期满,我就回天墉城找你们。”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是对着墓碑的对面望的。
我抬头,看到桃树下的娘。
诶呀,糟糕,娘肯定生我气了!
我缩了缩脖子,藏在爹怀里。
我赶紧小声催他:“你快跟我娘说说好话。”
于是我爹那傻子,很直接地跟我娘求饶了。
爹说:“师兄别怪她了,她很害怕。”
娘无奈地把我接走,对我爹说:“我先走了,你尽快回来。”
我窝在娘怀里对他招了招手。
爹也对我招招手。
三月后。
守门的小弟子跌跌撞撞跑到娘的书桌前,说:
“执——执剑长老归来。”
他,回来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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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短文也就这样了,起先是没打算还有下文,但是卤煮作死跟百卷君玩游戏输给了她……输给她一对双胞胎OTZ所以会有番外或者续,当然不再是用小姑娘的视角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