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吴山翠

够歇斯底里吗?以眼泪淋花吧!

【远尘】似被前缘误(完结章)

第十五章

上海因为再一次的劫难,陷入了沉寂。

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胡琴声,哀哀往事,仿佛又重新上演。

对于有苦痛记忆的人,这几乎是不能忍受的。

他们经历一遍就已经元气大伤,反反复复回忆,就如伤疤揭了又揭,永远都没有好的时候。

乐颜就从没有好过。

她如今已近天命之年,嫁过四次人——她自认为宁致远是她的第一任。

她拿起梳妆镜前的相框,往上呵了一口气,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又凑近昏暗的台灯,痴痴打量一番。

“致远……还是那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她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虔诚地在相片上落下一个吻,又依依不舍地抬起头,看到镜中浓妆艳抹的女人。

她现在老了,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只画个薄薄的妆,细细弯弯的少女柳叶眉,再有不用胭脂都能泛出的娇羞红色。

啊!年少无知的时光!

乐颜神志恍惚地望着镜子,贴近了,用两指扯动眼角,叠加的皱纹变得平滑,可眼睛的美好形状就没了。乐颜不在乎,她摸着被时光蚕食的脸,心中忍不住有种恐慌。

“我这么难看了,要是进了地底,致远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兀自担心着,蓦然想到什么,双手捂住双眼,低低哭了起来,年老的声音哽咽道:

“我年轻时就比不过他,如今更是没法比了,我要拿什么跟安逸尘争?”

她一辈子的不顺意,都来自安逸尘。

安逸尘是她一生的敌人。

乐颜现在的女佣是绿云,曾经是伺候安逸尘的小婢子,是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回来的。也不知要证明些什么。

绿云每日都要安慰不定时发疯的乐颜,得心应手道:“少奶奶,安老板现在可惨了,昨日给他开了个批斗大会,我专门去瞧了,哇——那些人可真狠,打得可凶了,又是扔鸡蛋又是吐唾沫,糟蹋得不成个人形。”

“哼!”乐颜把头上的发夹扭下来,摘了珍珠耳环,阴阳怪气道:“斗得好!斗死他!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你去拿我那瓶法国香水去慰劳慰劳赵芸,让她好好照顾照顾他!”

她摘发网的时候不小心勾住头发上的夹子,狠狠一扯,掉了一小缕头发。她心疼地捧起那一缕烦恼丝,又听到外面幽怨凄美的胡琴,愤怒道:“到底是谁在拉这种破烂玩意儿?戏台上还演不够来这毒茶我的耳朵!”

她掉头发的地方隐隐作痛,想起自己最近头发掉得频繁,比之以前那一头秀发少了将近一半,不由得摸了又摸,迟疑道:“绿云,你以前是跟着安逸尘的,他那媚功是怎么练的?”

乐颜总是记得那安逸尘,明明是个男人,却因为台上做了女人,私下里就有股说不出的狐媚劲儿。他的一举一动,一站一坐,仿佛是刻意摆好的,知道怎么让人赏心悦目。

绿云努力想了想所剩不多的记忆,道:“安老板曾经跟我们说过,用眼睛看人的方式有近百种,要如何笑得漂亮也有几十种,什么样的妆容配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的发型,他还知道当时最流行的女孩儿装扮,给我们这些下人都……”

绿云越说越起劲儿,她记忆中安逸尘是个特别温柔特别好相处的人,一开始是她错怪他了,他也不同她计较,手把手教她怎么打扮自己,还把一些布料和脂粉分给了她们,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在这方面乐颜这个富家小姐出身的都不如安逸尘来得落落大方。

绿云意犹未尽,猛地听到一声“啪”的敲台声,瞬间清醒,镜子中仿佛有双绿幽幽的狼眼睛盯着她看。

她感觉头皮被一只手扯得一紧,整个人扑倒在地,脸上就被刮了好几掌,又遭几脚痛击,不住求饶。

乐颜气愤地站起来,把宁致远的相片揣在兜里,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她打点好关系,得以进入关押安逸尘的地方。

乐颜被领到了一个破烂的牛棚里,牛棚里早就没了牛,顶上的茅草都稀稀拉拉,四面透风,只有一块墙壁能依靠。

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蜷缩在墙角处,他头发两鬓微白,背后是被生鸡蛋粘住的稻草,浑身上下传出一股腐烂的酸臭味。

乐颜捏住鼻子,震惊地看着她恨之入骨的情敌。

他竟然落到这种地步了。

乐颜鼻尖有些发酸,一股兔死狐悲的同情。

“安逸尘,你说如果致远看到你这模样,他还会喜欢你吗?”

角落里死物一样的安逸尘动了动,他侧身坐起来,平静地与乐颜对视。

“听说你又嫁给一个什么部长了?好像是个六七十的老头子吧?”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即使他们已经几十年不见面了,一见面还是和当初一样,势同水火。

乐颜恨他揭她伤疤,怒道:“总好过你被千夫所指,满身臭鸡蛋!”

安逸尘怔怔地望着她,怅然道:“原来你已经这么老了,我呢?”

乐颜不屑地扔了一块镜子给他。

安逸尘把地上的镜子捡起来,细细看那满面风霜。他摸摸眼角,揉揉松弛的脸,忽然惊恐地扔了镜子,把自己抱成一团,呢喃道:“我的脸!致远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乐颜奇怪道:“叫什么?难道你都没有看镜子的吗?”然后又恶毒道:“是了,若是你之前不知道自己这幅丑样,现在也该看看,你想想你这样子去陪他,他还要你?”

安逸尘攥紧了拳头,愤怒地看着乐颜。

乐颜可不会见好就收,她得意道:“诶……这舞台呢,只吃青春饭。你看你都多少岁了?怪不得听说你最近越混越差,听说前几年你是去卖三鲜小馄饨了?啧啧啧,看这落难的花旦。怎么又跟戏台卯上了?要是你肯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也不会来这住牛棚了是不是?”

安逸尘冷笑道:“若是你也肯老老实实当个妇人不要总是惦记致远,你也不必嫁个几回人,而且越嫁越差。也是,都是用过几回的破烂货了。”

乐颜尖叫了一声,扑上去打他。

安逸尘不避不让,任她打,反正她那力气可比昨天那群人小多了,简直是挠痒痒似的。

乐颜打着打着,衣兜里的照片飞了出来。

安逸尘眼瞳一缩,猛地推开她,扑向那一张黑白照片。

是宁致远穿着白西装,手里拿着白色绅士帽,对着镜头笑。

灿烂如火树银花,一闪即逝。

“致远——”

安逸尘捧着照片,嚎啕大哭。

他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他了,只记得当初宁致远是商量着要跟他拍照片,但当时因为他闹了一场,这事也就无疾而终。至于那时候的报纸,早就在战火过后毁得差不多了,他这几十年只能靠着记忆来思念宁致远。

“你还给我!”

乐颜一惊,扑过去要抢那一张陪了她几十年的照片。

安逸尘把照片压在胸前,紧紧靠住地面不让乐颜抢去。

两人的挣动惊扰了外面的人,红卫兵进来,乐颜把情况与他们分说,那些强壮的士兵一脚把安逸尘踢翻出去,抢了他手里的照片,还给乐颜。

安逸尘红着眼睛,不顾士兵的阻挠伸手要去抢照片。

他突然变得勇猛非常,来了四个人都镇不住他。

“快抓住他!”

“诶哟!要造反了!”

“他打人!”

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场大乱战,那照片被人抛上天空,飘落下来,被一个中年男人接住了。

安逸尘回头一看!

啊!这人好熟悉!

没来得及想什么,冲上去想再抢,被人一拳揍翻,跌在那男人脚下,然后被那男人踩住了背。

安逸尘努力抬头:“还给我!那是我的!”

那男人嗤笑一声,打量他几番,微笑道:“文世倾?你还记得我吧?”

安逸尘皱眉,越看他越觉得眼熟,过往记忆他不曾抛却,如昨日,翻了又翻。

天哪!这人竟然是他和宁致远快要过法租界时,那个不知名来揭发他的男人!

他到底是谁?明明他与他无仇无怨!

如果没有他和郑成,他早就和宁致远双宿双飞了!

安逸尘怨毒地看着他,恨声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当时要说出我的身份!”

那男人蹲下身,满意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假惺惺地帮他捻起发上的稻草,与他耳语道:“我姓梁。”

姓梁?!

梁?!

安逸尘打了个寒颤,惊恐地望着他,尖叫道:“你是那梁老将军的——”

他杀的人,最后却报应在宁致远身上。

没错,乐颜说得没错,就是他自己害死了致远!

安逸尘暴怒,状若疯狂,发出惊人的怪力,一把扑倒眼前梁姓的男人,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掐他的脖子!

他要报仇!

他要杀了这人给宁致远陪葬!

还有给他自己陪葬!

旁边的人惊叫起来,想要拉开他,拉不开,就打。

鲜血自他身上狂涌而出,但任凭别人如何打他,他仍旧掐着身下的男人不放。

那男人先是惊恐地赫赫乱叫,渐渐涨红的脸就开始变紫,然后慢慢变青。

安逸尘恶狠狠道:“我当初就是这样杀了你那淫棍老爹!现在你也去陪他吧!”

他理智尽失,只想着杀杀杀!

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早就已经气尽了,他仍旧像个恶鬼一样紧紧锁着男人的脖子。

“死人啦!杀死人啦!”

一声洪亮的叫喊,人群却更加兴奋了,拳脚都砸在安逸尘身上。

拼命踩,拼命打!毫无缘由,只需要发泄!

斗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别打了,别打了!他死了!”

死了?谁死了?

乐颜在混乱中冲了过来,看到安逸尘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恐怖之极。

“呀——”

乐颜惨叫一声,拥挤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哄而散。

乐颜踟蹰着上前一步,手颤巍巍地伸过去,一探。猛地坐到地上,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

不不不,她这一生的劲敌,怎么这样死了?

她怎么办?

他跟宁致远都要丢下她一个人了?

乐颜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不知道手里什么时候有了一条白绫。

她低下头,树下是宁致远和安逸尘的坟墓。

在最后,她竟然承认了宁致远和安逸尘是应该在一起的,她把他们两个合葬了。

“你们等等我——”

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踢了脚下的凳子。

死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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