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吴山翠

够歇斯底里吗?以眼泪淋花吧!

【远尘】似被前缘误

第十四章

冬天的雨都不会太久,及至四人大包小包逃出门,竟然见到了橙粉色的太阳,还有磁青的明朗的天。这样窗明几净的假象,仿佛上海已经度过厄运,要迎来新生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不是这样。

明丽的天气,只是让人死得更舒爽而已。

上海的公共汽车和电车早已在日本人占领公共租界时全部停驶,三人没能潇洒地去地方集合,女人背着金银珠宝,男人背着另一个男人,闪闪躲躲,鬼鬼祟祟,仿佛入侵者才是光明正大。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集合点,与一群衣着华丽的贵族少爷小姐们汇合了。

宁致远还算聪明,乍看这群像是去参加舞会而不似去逃命的天之骄子,暗道跟错了队。但人已经来了,万没有回去再等一队好的再去。

历史和人生这么匆匆,不是硬着头皮被赶鸭子上架,就是自投罗网无计可施。

乐颜已经等不及了,金银财宝交上去,只为换一条生路。

这次行动的带头人是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光头大汉,叫阿义。他虎背熊腰,身体健硕,油汪汪的脸,目藏精光,看着是个人物,让人有点安心。他收了乐颜的钱,看猪肉一样挑肥拣瘦,目光凝在宁致远背上,略带嫌弃地说:“你们还带着个病鬼呐?能不能下来自己走?要是他拖累了行程,我可不会等你们。”

宁致远只得保证能跟得上队伍。

又等了一会儿,有几个人不知是什么原因没来,阿义掐着时间,再也不受额外钱财的诱惑,带着人往南边的一个小工厂里走。

小工厂是个食盐加工厂,白花花的盐高高堆着,像是北国的冰天雪地。

又过去半天,一辆锈迹斑驳的白色货车对他们打开了大门。

少爷小姐们都是一个圈子里头的,大多都熟识,只是他们都是小门小户,不然也不会这个时间才晓得走。宁致远与他们却不同,他平日只会结交大势力和大财阀,这些虾兵小将原是见他一面都难,此刻却有这个缘分一起逃难。

但既然大家都不认识,就别想着会有人来帮衬了。

安逸尘是个男人,再瘦也轻不到哪里去。之后三个人一同奋进,才把他给弄上了货车。

货车门关上,里面并没有灯,很黑。还能闻到货车夹缝中洗不去的咸味。

宁致远怀中抱着安逸尘,两个忠心耿耿的女人分在左右两侧,紧紧揪住他肩膀上的衣服。黑暗让人失去勇气,可被三个人同时依赖着的宁致远,却格外有一种干劲。他在危难中安抚了两个慌乱的女人,同时也被怀中的人给安抚。

宁致远是平和而又充满希望的,他在黑暗中慢慢规划他们的未来。

但安逸尘不是,他自昏迷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急不可耐地喊:“你背弃我!”

一如乐颜所预料。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爱人或者朋友,而是敌人。

安逸尘自迷惘中醒来,勃然大怒,他认为是宁致远联合了乐颜来诓骗他,不顾他的意愿,要把他带离这安身立命的繁华之地。

他体内药效没过,仍是瘫软着倚在宁致远怀中,手却先有了力气,绷紧了指甲狠狠挠了他一记,就像只发脾气的家猫。

安逸尘:“你走!我不走!”

他怎能这样?该给的都给了,却还要来踩他那所剩无几的自尊。

就算他肯依附他,但怎能如愚蠢的菟丝花,同生共死?

哈,也许同生共死都还不够格,准是他先死!

安逸尘:“下去了,我们分道扬镳!”

宁致远平时说话再好听,再放任他去挤兑乐颜,但他首先是个男人,还是个有身份地位的男人。是男人就得娶女人,有了女人就有孩子,难道要他眼睁睁看他子孙满堂?一家人享尽荣华富贵?

他实在无法忍受,况且宁致远也从没说过会一直爱他——是爱!并没有多余的限制!

这他都还不能给出!

安逸尘几乎是理智尽失,带着无比的恨意说:“你便是认为我是做戏子的就可以随意践踏,让我日日夜夜对着你的妻!你这冷血的伪君子!我受够这样的迟疑!你肯定得意了,得意我这样轻贱自己去跟一个女人抢你!我恨你呀!”

紧要关头,面目全非。

安逸尘再不能掩饰,蓦然露出潜藏在美丽表皮下的腐肉,原来已经剥落得只剩下磷磷白骨了。

安逸尘:“你滚吧!跟着你的女人一起滚!”

他已经这般委曲求全,谁知那人还苦苦相逼,一点情分都不留!

安逸尘凄厉地流下泪水。他枉作了那么久的小人。

宁致远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愧疚道:

“累你受了这样的苦。我亦不知——”

往日里摸不到的真心,在生死关头撕裂开来,如此伤痕累累,不堪重负。

遥怜卿意比侬痴。千万无聊不肯报卿知。

宁致远如遭重击,只感觉悔恨不已,急忙起了誓言:

“你别怕,我再不会这样对你了。往后我只和你在一起,只和你!一直!”

只有我?而且是一直?

甜言蜜语如伤药,力挽狂澜。

安逸尘顿时惊吓成了呆子,再也无法思考了。

宁致远强硬地抱着他,温柔地擦他眼泪,轻吻他的鬓角。他似乎在关键时刻抓住了要点,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阻挡风雨,稳若磐石。

他温情脉脉道:“去到法租界便有了电话,我去了后马上打电话给家里人解除两家的婚约。只不过婚约虽好取消,但我俩身份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到时候你且忍耐,我一定坚持不娶,只得你一人。”

男人一遇到求偶,情话便无师自通,直能说得你头昏脸臊。

宁致远:“你别不相信我,我这人一认定了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臭脾气,就你受得住。你且好心,收了我,让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为你当牛做马,我可都愿意呀!”

安逸尘早已泥足深陷,身不由己,听到这一两句好话,全没道理地都相信了。或许他一直在等,等着宁致远给他这么一个义无反顾的理由。

他终于等到了!

一个理想中能相依相伴,坚贞不屈的伴侣。

安逸尘早已决定要原谅他,半真半假地盘问道:“你说的当真?”

宁致远正色道:“矢志不渝。”

好,这无媒苟合的婚姻,就这么匆忙忙几句话搞定了。

当初何必太认真呢?

安逸尘初为“人妇”,便像所有普通妻子太太一样策划未来:

“那你到了法租界,还往外走吗?”

宁致远当家作主后开始左右安逸尘的意志,道:“一定要回去一趟。”

安逸尘略有些忧愁,说到底还是舍不得上海,道:“可还回来?”

“当然得回来。”宁致远把他抱紧,与他耳语道:“我成家立业了自然不能在家里无所事事,何况我那家子人太多,特别烦。”

成家立业?呀!这词成熟得让人安心。

安逸尘那快乐的烦恼一股脑涌出来,恨不得都与他说清楚将来怎么过:

“你不会不许我出去唱戏吧?”

宁致远嬉笑道:“哪能啊!就算我这人特别小气不想让你抛头露面,但我是出于嫉妒,你到时候发发脾气,我不还都依你吗?”

安逸尘气他如此庄重时刻仍玩世不恭,道:“你别这么不正经。”

宁致远急忙劝哄:“我认真!一点都不骗你。以后我若是哪天破产了,或是和家里决裂,你可要养活我。”

安逸尘听他这么说,很认真地直起身,那发誓的肃整比之宁致远要有力度多了。他道:“若是你没了权势,我也还会跟着你。我多走几场戏,还让你过少爷日子。”

哗!说出来都吓自己一跳,原来他已经这么伟大了。

宁致远哭笑不得,戏谑道:“原来我没了权势,就只会当赖着你的小白脸了。”

“你当然不是这样!”安逸尘说错了话,急急解释道:“你我患难与共,如今你帮我渡过难关,以后我若是不能给你过好日子,那一定是我累你跟我受苦。你不能受苦!你不能!”

宁致远是温室的花,是心肝宝贝,二十年的人生,从来没有穷过。安逸尘太清楚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若他不能高高在上,为了生计奔逃,谁还会呵护一份多余的爱情?

对于宁致远的要求,他已经学会一再放低,然后拔高自己,包容他所有的不好。

宁致远有些惊愕,他不知道安逸尘已经这样在意他了,说出这番动情的话,就是他也要佩服他。

宁致远安抚道:“我只是说假如。全没影的事,何必较真呢?”

“是假的?”安逸尘的雄心壮志顿时空虚了,他是真盼望有这么一天。

啊!他怎么会盼望宁致远落难?还把后续计划进行得如此周全?

安逸尘心中有鬼,一时噤了声。

货车摇摇颤颤,在云波诡谲中如沧海一粟,驶入未知的命运。

宁致远和安逸尘视若无睹,他们方才得到人生的真谛,自觉是暗中的灯,雪中的炭,是最有希望的所在。

他们抓紧了对方,恨不得把对方揉碎了,一片一片融在骨肉里,拥有彼此。

只苦于周边的人不识风月,只恨时机不懂风情。

多想在这一重大的时刻,忠诚于奇妙的欲望。

他们却只能压抑,交换着对方浪漫而又淫靡的喘息。

“吱——”

货车停了,如梦初醒。

“怎么了?是到了吗?”

只听到不安的猜测,低低喃喃的絮语。

车门忽然打开了,白光洒进来。抬头远望,天是遥远的,清清的蓝。

一群打入十八层地底的人,仿佛重回人间。

苦难的人间。

拿着刺枪的日本人,怒目喝斥道:“所有人都下车!”

所有人都急急忙忙下了车,鹌鹑一样瑟缩着排成一排,一个个登记姓名身份。

等到身份确定以后,就被放行进去了。

人们一看,嘘了一口气,原来还是可以过去的。于是就更主动自觉了。

轮到安逸尘,简单扫了一眼表格,拿起毛笔沾了点劣质墨水,写第一个“安”字。

忽然一声恐怖的怒叱:“他是国民党!”

安逸尘手一抖,“安”字不安了。

安逸尘慌忙往后看,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眉眼好似有些熟识,可却实在想不起来。

左右的日本人反应极快,把他扭押住。

安逸尘急忙解释道:“我不是!他血口喷人!我是——”

他突然不敢说话了。若是他把真的身份说出来,会不会有人猜到他后面的就是宁致远?宁致远身份敏感呀!谁知道日本人抓不抓呢?

那不知姓名的男人如附骨毒针,又喊道:“他是文世倾,大名鼎鼎的花旦呀!他后面那位——”

祸不单行,所有的仇人都在这一刻现身了,拼命落井下石。

只见右边又有个大汉排众而出,他瘸着腿,右手小尾指被切去,竟然是那天绑架安逸尘勒索宁致远的带头人郑成。

郑成:“他后面那位,是国民党的走狗,与国民党高层有密切关系!还是大富豪宁昊天的儿子!”

新仇旧恨,要一并算清楚!

制服安逸尘的日本人放开他,手忙脚乱又去抓了宁致远。

安逸尘摔在地上,心惊肉跳地看着被枪指住的宁致远,只能狂乱地喊道:

“他不是宁致远!他不是!”

乐颜也着急地上前解释:“他真的不是宁致远,要真是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早就跑了!”

安逸尘亦冷静下来,指着方才那出卖他们的两人道:“他们觊觎我们带出来的财宝,才这样胡言乱语。呐,就是这些。”

安逸尘跑过去抢了杨妈手中的包袱,一股脑塞到日本人的长官手里,又隐蔽地扒开了一小角。

那两撇小胡子的日本军官一看,眼都瞪出来了,急忙把珠宝抱得紧紧的,对手下的人使了几个眼色,放了宁致远。

眼看宁致远和安逸尘化险为夷,那不知名的男人终于越众而出,一张黑白报纸啪地抛给了收贿赂的日本军官。

打开报纸正面,大横幅:宁家致远的风流韵事。

报纸附上了小照片,是宁致远和安逸尘靠在一起的亲密照。

眼看事情不妙,宁致远在电光火石间只记得心中最爱的人,拉着安逸尘一起逃跑。

枪声在背后不绝于耳,宁致远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尽量跑到有障碍物的地方。他在危难时刻极其冷静,看清楚有八个人追上来,而自己手里的枪有五发。

他带着安逸尘在大街小巷中极快地闪躲,手里的枪几乎例不虚发,去掉四个人,还剩四个。

宁致远咬着牙,拉着安逸尘向前狂奔,但养尊处优的两人怎么有行军之人的耐力?渐渐脚步声又近了。

安逸尘四肢发软,虚汗狂流,他已经跑不动了,要不是宁致远死拉着他,他早就成了瓮中鳖——临了还是感觉自己是拖累。

安逸尘记得附近有条极为隐秘的巷子,带着宁致远暂且躲了起来。

安逸尘攥着宁致远汗湿的手,下定了决心,道:“致远,你呆在这,我去把人引开!”

宁致远坚决反对:“不行,太危险了。”

安逸尘劝慰道:“他们要抓的不是我,没事的。”

其实心里很清楚,日本人知道费了大力气却抓错人,恼羞成怒,十成十是杀他泄愤。

可他不愿意看他死呀!就算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宁致远沉默不语,手臂紧紧勒住他,打定主意不放他走。

安逸尘见他这样浪费时间,急了,甩了他一巴掌,冷漠道:“宁致远,我知道之前你是骗着我玩的,你一点真心都没有,我也只是敷衍你而已。你回你的老家结婚去吧,我们各奔东西。”

说完不知从哪得来的力气,猛地把宁致远推倒,反身极快地跑了出去。

宁致远愣愣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冒出一股酸楚。

这个人平时紧紧握着他,赶走一切想接近他的人。生死存亡之际,为了让他活下去,他竟然学会放手了。

大喜之后,悲从中来。

宁致远暗叹一声,决定不再逃避,好歹也要保下安逸尘的性命。

安逸尘极力地奔跑,冲啊冲,风声都入不了他的耳朵,只有从心脏中传来的跳动声。是啊,他只剩下一颗心了,命也不打算要了。

正在他做好万全准备,奉献自我的时候。

不远处传来了枪声。

为什么会有枪声?宁致远已经没有子弹了,不是宁致远的!

安逸尘猛地停下来,脚下刹不住,在地上跌了几个滚。

他骇然回头一看!

啊!竟然没了追兵!

人呢?!

安逸尘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双膝被擦出了血,火辣辣地疼。但是他一时顾不了自己,踉跄着往回跑,在东边的一条小巷子中绝望地发现躺倒在血泊中的宁致远。

安逸尘头晕目眩,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致远——”

他无措地用手捂住宁致远胸口的血洞,眼泪狂涌而出,哆嗦道:“致远,我骗你的!我骗你的!你坚持住,我们还在一起!”

宁致远血流如注,一身白西装全部染红。

安逸尘尖锐叫道:“救命啊!救命!”

这一喊用尽他毕生的功力,响亮,凄厉,声如裂帛。

但愿这是一场戏,曲终人散,仍能和相爱之人一起回家。

宁致远半阖着眼睛,面如金纸,但眼珠子还在眼皮下微微抖动,像是在风中颤抖的残烛。

他感觉身体更轻了,仿佛要挣脱这苦痛的肉体。可是他不想,他执迷不悟,仍旧栈恋红尘,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再看安逸尘最后一眼。

他做不到。

一滴冰凉的泪突兀地掉在脸颊上,他神志不清时都有一种不安宁。

“我们还在一起!”

他模糊地听到安逸尘是这么说的,突然察觉不能这么死去,必须得留着,留一点什么给安逸尘。

他嘶声裂肺只有三个字:

“活下去!”

一口生气吐尽,他完了。

安逸尘呆若木鸡,看着他咽气,整颗心也被掏空了。

“活——下去?”

没人回答他,只有一具尸体,一只手仍紧紧握着他的衣衫,至死都不放心。

安逸尘茫茫然地抬起头——高远的天,清清的蓝,云里雾里,不分东西。

我和你一直在一起。

矢志不渝。

成家立业。

你要养活我。

无数记忆中的宁致远,只有一个半回头的笑容——桀骜不驯,玩世不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女人闯了进来,是乐颜。

乐颜崩溃地探查宁致远的尸身,确定他身死的事实。

“是你害死了他!都是你!当初要不是为了给你出气,致远又何须多此一举去教训郑成。都说报应不爽,死的怎么不是你!”

安逸尘神情木然,抱着宁致远的尸体不说话。看起来比死人也好不到哪去了。

乐颜只觉得空虚,看到对面的墙壁,悲愤如喷井冲上头脑,柔弱的身体突然有了力量,化作一道白影冲了过去。

生死一瞬,安逸尘猛地从地上窜过来,把乐颜撞倒。

他通红着眼睛,暴跳如雷:

“我都不能去陪他!你凭什么死!凭什么?!”

乐颜看他如深渊厉鬼,吓得打了个寒噤,倒在地上不敢出声。

凉风吹过弄堂,下起了薄薄细雨。

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乐颜也走了。

安逸尘抱着宁致远缩在街巷的角落,一如那天宁致远所见。

这里也有一场人间至情的发生,他们死了,死在另一个雨天里。

时移世易。

雨天的巷子中,一个人渐渐走了出来。

他一如既往地保留着美丽,却在精细之处染上岁月的痕迹。

宁致远,孤独地留在了回忆中,在那个深深的巷子里。

数十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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