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霆】浮浪
在主流里，我想我是一股清流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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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张晓波第一次见陈霆的时候，是在十岁，陈霆比他大一点，十二岁。
张晓波从陈妈妈卢雪梅的裤裆下看到那双纤细的腿，肮脏的塑料鞋，脚趾都蜷缩着，人都不敢见，太不大气，像个傻仔，这是他对陈霆的第一印象。
然后他的妈妈李月与卢雪梅哭着抱在一起，互诉悲苦，陈霆圆圆的眼镜框从他妈妈身后露了出来，呆滞而又笨拙，张晓波觉得，这他妈就是个傻仔。
张晓波不忿于跟傻仔走路，牵着妈妈左边的手，故意走在前头，不跟傻仔说话。
可妈妈很可恶，老是牵着他，让他跟傻仔凑堆，卢雪梅也很可恶，总是把她那傻儿子牵出来溜。
那傻仔呆不愣登地偷偷看他，张晓波被他看得很生气，他扯了扯妈妈的裤子，跟妈妈说陈家那小子是个白痴。
卢雪梅这时停了下来，李月以为张晓波说的话被听到了，吓得脸都白了。没想到卢雪梅热情地说要给他们母子俩买新的床褥，家里的太旧了。
李月松了口气，继而充满愧疚，连忙说不用不用，来打搅就很不好意思，怎么还要你们破费。卢雪梅推着她的手，好像很怕她真的要拉住她，不让她去买褥子，拉着陈霆进了旁边的日用品店。
妈妈李月一脸抱歉地目送他们进去，回头拧着张晓波的耳朵，骂他不是个东西，因为他们现在身无分文，是要来投靠陈妈妈的，他张晓波要是敢在别人面前说陈霆是傻仔，就把他扔回北京给他爹送牢饭去。
张晓波猛地摇头，说就算是死也不丢脸地去送牢饭。
妈妈又骂他，说他没有孝义，天生就是个王八蛋，连老子的牢饭都不肯送。
张晓波梗着脖子吼得震天动地，张学军才是个乌龟王八蛋，他又不是龟儿子，张学军自然不是他老子！
妈妈这时总是一脸难过地看着张晓波，自从张学军进了号子，她娘儿俩断了张学军那微不足道的勉强能不饿死自己的赡养费，张晓波就没少骂他从前视之为英雄，一心想要继承火拼干架多管闲事的优良传统的他老子。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表现出伤心，也就只有哇哇一哭，可张晓波是个顽固分子，觉得哭是娘儿们的专利，哭了就不是男人，在街上乞讨的时候都能忍住，只是换成了不断用嘴往千里之外的他老子身上喷粪。
这样巨大的转变妈妈总是能看出来的，一个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转变成了乌龟王八，这并不是一件小事，何况那个乌龟王八还是他老爹，这更是能称得上是人生观念的重大转变。
妈妈忧心忡忡，说了张学军很多好话，当然张学军对她的好处寥寥无几，除了上床时的甜言蜜语，给她的都是贫穷和干架后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是努力地在编张学军的好处。
现在妈妈又在给张晓波讲故事了，她编得都以为那乱七八糟漏洞百出的故事里的男人是那个在号子里做劳改的张学军。
张晓波也被她的故事给迷惑了，他现在的脑子还不是那么好使，说人白痴的就是白痴，说的就是此时的张晓波。
娘儿俩回忆完了往昔岁月，那头卢雪梅和也终于找到了店里最便宜的被褥，带着人又开始往家里走。
卢雪梅对陈霆温柔地眨眼睛：“去呀！跟弟弟聊一聊。”
陈霆抿了抿嘴唇，拿着在店里买的两毛钱的棒棒糖走到张晓波身旁。
张晓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可乐味的棒棒糖，想象着自己的舌头舔在上面，那甜丝丝的味道滑进嘴里，然后嘴里仍有一股余香。
张晓波心里不说陈霆是小白痴了，他此时此刻觉得陈霆是个有棒棒糖的小白痴，小白痴还要给他吃棒棒糖。
陈霆帮张晓波撕开包装，张晓波这时已经迫不及待把手伸过去了，也扯着包装纸，急得乱跳。最后还是陈霆撕开了包装，张晓波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棒棒糖，一咕噜就塞嘴里。
陈霆看他鼓着脸吃糖的包子脸，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笑了笑。
张晓波嘴里卡拉卡拉地转着棒棒糖，觉得陈霆笑起来更傻。
张晓波以他十岁幼龄，骂一个比他大两岁的人“小白痴”。
他心里又骂了声：“四眼小白痴。”
李月拖着小白眼狼张晓波住进了陈家，陈家在一栋旧式五层楼顶楼最外边，冬冷夏热，后边还有一大厦挡住了风口，就算开窗也闷得要死。
卢雪梅清理出一张桌子和一半的衣柜给北京来的张家母子俩，上下铺的学生床也腾一张给他们，做到了待客热情，仁至义尽。
李月看着这本就挤窄的小房子，如今更是拥挤不堪，感激的泪水又流下了，握着卢雪梅的手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你这么困难，还收留我们，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吧！”
卢雪梅煽情地握住李月的手说：“说这些就太见外了，你还记得我们在工厂那时候不？我在下铺，你在上铺，就像现在一样。”
两个女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感激和不客气，张晓波这时已经一咕噜爬上了上铺，在上头又踩又跳，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吱吱声，沉浸在革命友谊的李月顿时发火骂张晓波：“你这驴不能消停点？床蹦坏了睡天桥底下去！”
卢雪梅笑着说：“小孩子皮一点，长大了才有出息，你看我家陈霆，呆呆木木的，话都不说一句，今后他可怎么办哟？”
李月道：“哪有？我看阿霆是个读书的料子啊！你看这眼镜带的，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家晓波……哼，别跟他那死鬼老子一样去打架坐牢，我睡梦都笑醒了。”
张晓波从上铺伸出一个头，嚷嚷道：“我怎么啦？那个四眼明明是个小……”
李月眼疾手快地捂着自家的糟心孩子的嘴，讪笑道：“这孩子野惯了，都怪我没管好他。”
仿佛是为了映衬张晓波的顽劣，陈霆在只能容一人转动的厨房里端出了洗好切好的水果，招呼李月吃。
李月满含温柔笑意地看着陈霆，仿佛这才是他的儿子，嘴里羡慕着：“你看这孩子，这么懂事，我家晓波完全比不上，你将孩子教得真好啊。”
卢雪梅最喜欢别人夸她儿子，嘴上却还要谦虚道：“哪里？他就是装装，以后大家住在一起，他的本性就暴露了。”
卢雪梅拍了拍陈霆，说：“快带你弟弟出去玩，五点前回来，顺便买点盐，钱你让老板赊着。”
陈霆点点头，看向张晓波。
李月暗地里教训了张晓波一顿，说他要是骂陈霆，他娘儿俩就得去街头继续乞讨喝西北风，要是想住有床的房子，就得跟陈霆好好处着，能闭嘴就闭嘴。
张晓波虽然年龄小，但他知道露宿街头的滋味，所以陈霆来拉他，虽然不情不愿，还是跟小白痴玩了。
他觉得这是在忍辱负重，跟大英雄成功之前都得要忍受折磨一样。
陈霆却是真的喜欢这个新来的弟弟，这个弟弟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肉嘟嘟的一个，像个穿着破烂衣服的米饭团，一点都没有露宿街头的消瘦痕迹。
陈霆冥思苦想要把新弟弟带去哪里玩，可他平时除了学习，就是写作业，别的孩子出去玩，他却能忍着性子在家求上进，哪里知道好玩的地方。
陈霆和张晓波呆呆地站在路中间，张晓波咬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冰柜，冰柜上贴着雪糕的广告，大大的雪糕，表层淋着一层巧克力，没有一个小孩不对那个雪糕流过口水。
张晓波手就伸进了陈霆的口袋，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个子儿。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这个能看不能吃的地方，陈霆跑过来又牵住他怕他走丢了，张晓波甩了甩甩不掉，一脸死气沉沉地找了棵树蹲着。
张晓波这一天数了一千九百二十三只蚂蚁，陈霆跟他说话，他就当他放屁，慢慢的陈霆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坐在他旁边看他，看他从一数到一千九百二十三，然后到了五点。
陈霆谨记着妈妈的话，拉着张晓波回去，路过小卖部，拿了包盐说要赊账。
老板是个胖女人，骂骂咧咧地说：“穷鬼，买包盐都要赊账，霆仔叫你妈妈赶快把帐给平了，不然以后都不赊给你们！”
胖女人骂人的时候，收银台上只有陈霆和张晓波，陈霆不说话，张晓波却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小指头也戳向胖女人，愤怒的时候包子脸也跟胖女人的肉一样哆嗦：“你这死肥猪，打个欠条又不是不还！”
胖女人脸上一阵扭曲，脱下拖鞋就往张晓波头上扔，骂道：“哪家的小兔崽子！”
张晓波拿着盐不管陈霆就跑，还回头对骂：“我是你爷爷！”
陈霆惊呆了，他刚见到张晓波的时候，以为他跟他的面相一样，是个傻白甜的可爱孩子。下午的时候觉得张晓波戒备心重，不爱跟人说话。等到了现在才发觉，这张晓波简直就一个扑街仔，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桀骜不驯的脾气，长大了不定怎么狂。
张晓波拿着盐跑到了外面，他得意洋洋地跟陈霆做鬼脸，昂着头觉得刚刚为他俩赢得了尊严，而陈霆被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忽然左边的巷子冲出来一个人，张晓波眼睛一花，没看清楚是什么，陈霆拎住他的衣领带着他跑。
张晓波跑得心肺一阵空白，脑子也一片空白，后面响起物体摩擦地面的嘶嘶声，他回过头，只看见一个诡异的笑脸，说起来是个十五六的男孩儿，长得也很端正，就是笑得很奇怪，手里拽着一根绳子，绳子后面拖着一个泡沫垫，飒飒声就是泡沫垫摩擦地面的声音。
张晓波一时不寒而栗，他觉得这人像吃小孩的妖怪。
前面的陈霆说：“他是街上的精神病，喜欢追小孩。”
张晓波看见他心中的呆木头四眼小白痴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头，戾气十足地朝精神病扔石头。
那精神病也不知道痛，被扔了好几块在身上，噗噗的响，张晓波听着都疼。
最后一块石头砸在那精神病的头上，他顿时血流如注，满脸鲜血，但还是咧着嘴角嘿嘿嘿地跟着他们跑。
张晓波这会儿跑不动了，又害怕后面的吃人恶鬼，就死死拖着陈霆。
陈霆将他扔背上，带着精神病往菜市场跑，菜市场的邻居们看见一脸血咧着嘴跑过来的精神病，一通尖叫，有很多人拿着手里的菜就跑，菜摊子老板叫骂着让人回来付钱，又说都是街坊邻居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陈霆和张晓波躲在菜摊子后面，菜摊子老板跑出去追人，张晓波眼珠子一转，在菜摊子上扯了塑料袋，缩在底下偷偷伸手拿了两个玉米，一根胡萝卜，一把葱，然后跟在精神病后面，看那精神病继续吓跑客人，客人拿着手里的菜乱跑不给钱，老板去追，然后又偷拿了两条小鱼，一把鲜虾，一只鱿鱼，五个鸡蛋。
张晓波跟着精神病跑完全场，拿了满满一袋子的菜，陈霆却半途和他冲散了，满世界找他，怕他被精神病打。
精神病被打出去后，张晓波知道不能再拿了，会被人家发现，提着重重的一大袋食材找到了陈霆。
陈霆接过他手里沉重的塑料袋，看着满满一袋子的食材，紧张地东张西望，说：“你胆子太大了吧？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张晓波翻了翻白眼，拉着他跑出去，那精神病的爷爷在大门口跟菜市场的人道歉，菜市场的摊主们扯着老头让他赔偿损失，那老头说他家小精神病只是去菜市场逛逛，没有偷他们摊上的东西，让他们去找趁机跑掉的客人和钻空子的小王八蛋。
陈霆觉得他们两个走过去，很有可能被认为也是钻空子的小王八蛋，因为他家太穷了，这里的人都认识他，陈家不可能买这么多的菜，他们不是小王八蛋谁是？
陈霆带着张晓波走到了超市里，把一大袋东西放在超市的储物柜里，陈霆拿着票，跟张晓波在超市里闲逛。
超市是个天堂，张晓波看什么都流口水，偶尔让陈霆挡在他后面，他蹲着把人家的饼干撕开小口子抓饼干往嘴里塞，然后转移到下一个阵地，看见牛奶插管子吸了好几口后扔最底下。
而陈霆却只是在一次张晓波良心发现后吃到了一小块巧克力饼干，两人都非常幸福地离开了超市，看到菜市场门口散了，摊主们七嘴八舌地算着损失。
有人说少了两棵玉米，有人说少了一棵胡萝卜，有人说少了一只鱿鱼……
陈霆拿着塑料袋快速地走了出去，张晓波嘴里咬着超市里的免费糖果，挡着那袋食材，一同出去后，两人狂笑着飞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