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后他再也不说要赶我走的话,拿人手短,世人总是如此。
陈霆混黑道,有人脉处理这些出土的“文物”,他几乎一夜暴富,为他的混黑铺平了道路,他永远不可回头了。
我不可能任由张晓波这个傻子将全部的钱都给陈霆。
欣赏和喜欢,是两码事。
我一片狼藉,非是成全别人之心。
我是爱他,爱陈深。
我坚决要张晓波留一份给自己,傻小子,这世上只能靠自己,无论多爱一个人,都不能放松警惕,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知你。
说来也可笑,这是你给我上的课。
我现在,原原本本,还给你。
“晓波?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挖了自家的祖坟。”
陈霆有一天从外面匆匆赶回来,他手上提着袋子,进门就问张晓波这个问题。
张晓波和我都有些惊愕,不知他是有如何的想象力,才会觉得我和张晓波是亲戚。
陈霆有确凿的证据,他将袋子解开,拿出我让他们盘剥下来的军装,军装被特殊处理过,焕然一新,金色的勋章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用血和汗换来的,历经多年,比任何的事物要坚强。
有一枚小小的金红勋章,方寸之内,张启山三字赫然在列。
我姓张,张晓波也姓张,不是同一个祖宗,都说不过去。
张晓波费尽口舌,却没能说服陈霆。
其实我一早看出了门路,陈霆将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如今就算是反悔,也于事无补,他只是来领情,张晓波凭什么给他这么多值钱的东西?要说医院的债,以及人情债,这么多,足够来还还剩有余。
若是没一个正当理由,花钱不会安心,万一有一天,张晓波反悔了呢?
拿人手软,真的是通病。
敌人内虚,正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然而凭什么我要成全陈深和其他人有瓜葛?
可我真的这样做了,我告诉他,如果喜欢陈霆,现在就可以说出来。
他问:“你有几成的把握?”
我说:“百分之百。”
我所算不错,陈霆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的人生中,可以有爱情,可以没有,却不可不有权势,他是个要干“大事”的人。
即使张晓波与他不是同类人,但谁让他喜欢?
谁让我喜欢?
陈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即使注定高飞,现在也是被推入深渊的幼鸟,不妨我给他上一课。
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而我也在等待,那一个时刻的到来。
这一天我没有等太久。
陈霆争坐馆的前夕,被人堵在码头,当时他正在跟张晓波通话。
张晓波求我赶过去,他自知除非他能瞬间就到达码头,否则等他赶过去,陈霆无论如何,都只有一个死字。
人力无法到达,那就只能依靠鬼神。
我欣然前往,之前一退再退,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张晓波,我告诉你,人在至虚弱时,就要进攻,兵法乃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他的血液即将流尽,据说人死前,能看到生死的交界,能看到一些平日看不到的东西。
我确定他看到我了,没有一个人不会恐惧,这世上有着另外一个自己。
我对他说:“睡吧。”
我吞下张天师给我的那道黄符,恍惚间,香烟缭绕,漫天神佛悲悯且讥讽,不要紧,你们不帮我,我可以自己来。
我重回人世,阴魂将血液尽数冻住,踉跄着起身,身上的伤口很疼。
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甚至倒吸一口气。
然后仰天大笑。
这世上岂有平白的便宜可占?我总是想赢的。
只是你们都不明白。
明亮的车灯照在身上,刺眼夺目,闭上眼睛那一刻,会有泪。
张启山不爱掉眼泪,可我已不是鬼了。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张晓波仓皇地下了车,他扶住我,又不敢碰我。
“阿霆?阿霆你怎么样了?老天,你流了这么多血,我们上医院。”
我看着他,非常诡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思。
“陈深。”
他愣住,脸顿时变得青白。
我又叫:
“陈深。”
他躲避邪魔一样,踉跄着倒退,后腿撞上车后灯,整个人坐在车盖上。
他先是惊恐、茫然、愤怒、憎恶……哆嗦着嘴,眼睛惊人地亮,几近喷发出火焰,不知道要怎么揭发我这个阴险者。
“你这个妖魔!你竟然趁机……我还这样信任你!”
他眼中燃烧的火焰突然熄了,往下沉,有了深沉的恨意。
我逼近他,他绕开车前,步步往后退。
他怕我,又恨我,可他无能为力。
人至软弱时,方可趁虚而入。
“我们很久都不见了,偶尔见上一面,不为过吧?”
他胡乱地辩驳:“我不是陈深!你不要来找我!”
“你当然是。”
我的感觉怎么会错呢?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识。
他误踩脚下的木棍,摔了一跤,逼至绝境,吼道:“你到底要怎样?要把我变回陈深吗?这样你才肯放过阿霆吗?你说!我照做!你放过阿霆,以后你是人是鬼,与他毫不相干!”
我蹲下来,仔细地看着他,手伸过去,触到他的头发,他厌恶地躲开了。
我伸手揪住他前额的头发,他吃痛地仰头看我。但这显然不足以给他教训,他不顾头皮的疼痛,竟要朝我吐口水,我将他乱挥的手拧折了,一手盖住他的脸,一手掐住他柔软的脖子,轻声地:
“陈深,我的忍耐,非常有限度。”
你还以为我是以前那个对你千依百顺的张启山?
你以为我不会生气,人走茶凉,转世即忘?
“你最好乖一点,陈霆还在我手上,我要他怎样,他就怎样。”
他僵住了,他憎恨而厌恶,却妥协。
我和他回到他的那个小房间。我无数次在这个房间徘徊,他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有陈霆,现在他不得不直视我了。
“过来帮我包扎。”
他拧过头,像个发脾气的孩子,他总是发脾气,都怪他爹,不会管教,无比纵容,一事无成。
“你若是不想陈霆死,就帮我包扎。”
他羞恼地揪着手,不情不愿地去拿药箱,上过药,离我远远的,要抗拒我这个妖魔。
我大方地盯着他看。
他忽然抬了一下头,又低下:“你笑什么?”
怎么,我有笑?摸着嘴角,的确在笑。
他缩在墙角,想盖兜帽,我不许:“你老实点,今晚你哪也不许去。”
他粗鲁地扯下兜帽,喊道:“你有病吧?!”
我倚在床头,力气尽退,室内十分昏暗,我要看清他,很费力,打开床头的小灯,软软的一团昏黄的光芒,十分尽力地缓和这间屋子里的冷凝。
“喂,你到底要怎么样?你不会赖着阿霆不走吧?”
“闭嘴。”
“你就那么喜欢陈深?”
我睁眼看他,他眼里有着小小的狡诈,他知道“陈深”是个关键人物了。一败涂地,对敌方不断提自己的要求,是愚蠢的。
竟然看出了点陈深的神韵。
我点点头,这没什么好说的,人不在,总是能应得十分爽朗。
“他是怎么样的?”
怎么样?我想了想,回答:“老奸巨猾。”
他冷笑:“原来是半斤八两,怪不得能在一起。”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
“恐怕不及你吧?”
“他死在我前面。”
我在他后面死,他的确不及我,活着证明胜利。
“怎么死的?”
“有烟吗?”
他无奈地起身把烟给我,点了烟,星火在阴暗的房间燃起。
现在的香烟,怎么越来越淡?
两人相对无言,我自烟雾中看着他,好似两人隔着千山万水。
他与陈霆有无数话要说,无数衷肠要述,对着我,他胆战心惊,身体僵直,好像老鼠碰到猫。
真无趣,难道我求得的这一晚,要这般惨淡收场?
我开始松口:“你放心,我明日就走。”
他眼睛顿时一亮:“真的?”
香烟燃到尽头,灰烬寸寸碎裂,一片狼藉。
他看我突然冷淡起来,极力要我高兴,也许他觉得,我如果不高兴,就不会把陈霆还给他了。
“你……你以前是怎么样的?我在百度上查了你,都没看到你的照片。”
我饶有兴趣地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陈霆?因为他这张脸吗?”
他无比正经:“我当然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我摸着这张年轻的脸,柔滑、细腻,没有硝烟,没有飞灰,这般被珍爱着。
“我的军装,拿给我。”
你不是要看以前的我吗?
没有战争,没有硝烟,就不是张启山。
我模糊了七十多年,终于要做回自己了。
脱下血迹斑驳的衬衣西裤,荣耀重回我身,军裤、衬衫、领带、军衣、腰带、金色盘扣,军帽,最后是白手套。
回过头,他一脸痴傻。
他看着我的眼神,跟当初陈深第一次看我眼神,一模一样。
肤不肤浅,不是你可以说的,连陈深都肤浅,何况是你?
“陈深,你生生世世都爱着我,我和陈霆……”
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一——模——一——样”
我不断向他逼近,他撞到窗口,停下了。
他吞了吞口水:“有话……好好说……”
我凑到他耳旁,他不知如何拒绝,犹豫在原地。
我没有给他喘息之机,轻轻地吐露杀机:
“我告诉你——陈深的死因。”
即使两大阵营合作,表面一团和气,暗地你来我往。
同仇敌忾,抵御外敌,我不允许有任何差错,杀尽所有不安定因素。
陈深,我自然是信任你的,你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胡闹。
你知道什么是大局。
可有时候,往往只有我相信,这是不够的。
你聪明一世,只干了这么一件蠢事。
张晓波惊恐地说:“你知道陈深手里的那份文件是假的?”
我点点头:“陈深的上司要他拿我的作战计划,陈深自己伪造了一份假的给他,却被人撞到了。”
他眼神惊疑不定,不敢相信有这样错杀好人,不敢相信人能这么残忍与狡诈。
我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点在他的胸口。
他顿时身子一僵,呼吸都轻不可闻。
我喃喃道:“其实这份计划给了陈深的上司,也没什么,两大党派合作,受不得一点差池,这点诚意,我还是有的。坏就坏在,是他们自己拿,不是我们给。紧要关头,猜疑心起,军心紊乱,他的上司做错事,自然由陈深当挡箭牌,我们需要一个泄愤者。”
手指的方向,就是弹道的方向。
“我杀他,情非得已。”
你我不过是被权力把持。
你不能收手,我更不能。
没人能阻止我前进。
可我真是愧疚于你,等了七十多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却没有等到。
如今你就算已经无知觉了,我对你的后世说,你千万要原谅我。
“对不起。”
张晓波以复杂的眼神望着我。
我伸手,他下意识想躲我。但终究没有避开。
我的指尖触摸他的头发,仿佛有旧日的芬芳,我触摸他的眼睛,仿佛有爱恋的温柔。
一切仅止于假象。
我狠狠抱住他。
他一惊,摁着我的肩头要推开。
他不知我已行至末路,临别前仍然狠心。
陈霆的伤,心上的疤,一起血流如注。
他惊慌至极,他心痛的是陈霆的身体,不是我。
陈深,别怪我不说,也许日后想来你会愧疚。
愧疚和仇恨,能让人记住一辈子。
我不愿意你忘记我,即使你已不再爱了。
陈深,我好舍不得你,但你教会我,世无天长地久。
我也不能永远等你。
我的身体渐渐消减,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陈深,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位先生,赏光跳一支舞吗?”
你这么惊讶,料想不到竟然有人这般公然大胆地邀请男伴跳舞。
“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士,为何偏偏邀请我?”
你不会拒绝的,不是吗?当你看到我的肩章,我有滔天的权势。
“自然是可以。”
舞厅的灯光轮转,十指相扣在一起,旋转,和着灯光旋转,所有事物都成浮光掠影,只有你在我眼前,可行至末路,你终于离我而去。
陈深,你消失了。
我也要消失了。
说是不见,不如说再见。
陈深,我又要见到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