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晓波从鬼门关中逃出来了,未等他清醒,迷蒙地睁着眼,陈霆就劈头将他骂一顿。
也是,人情债不好还,还别说是一个电话簿的人情债,自此以后,三教九流,都与他扯上了关系,他虽义无反顾,却不是心甘情愿,自然要骂。
张晓波竟甜蜜地笑着,大概是觉得陈霆在关心他。
陈霆骂了他几句脑子蠢,却也不提为他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冷着脸,很生硬,问张晓波:“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眼睛看哪?”
张晓波想起自己为何车祸的原因,笑容慢慢僵了,他静下心来,仔细倾听,却只有机器冰冷的“滴滴”声。
于是他放心了,一切来源于幻觉,只是他太疲累了。
他笑着说:“大概是我那晚太过疲累了。”
疲累?是的,他想着一个人,涌动全身的热血,迷梦中有他迷离的眼神,光滑的肌肤,他全身的精力都为此付诸一炬。
张晓波失了血色的脸,忽然泛出一抹红来。
他偷眼看着这懵懂的人,他差点为他死了。
竟然连车祸都是浪漫。
“陈深。”
他红润的脸瞬间褪色,惊慌地左右张望,紧张地要撑坐起来。
陈霆三两步上前,把他扶回去,却被张晓波一把拉住胸前的衣服。
“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叫‘人参’?”
我默然,我虽在长沙过了大半生,但官话出了名的标准,陈霆果然没有骂错人。
陈霆狐疑地看着他,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急忙按铃让医生过来。
张晓波拽着陈霆胸前的衣服,本是惊惶的神色,挨近这个可靠的人,却闻到了男子的干燥体香,梦寐以求的肌肤近在眼前,他当下就看直了眼,挨挨蹭蹭地顺势躺上去,体温和热血,在皮下流动。
医生来了,陈霆安抚地拍拍张晓波的手,张晓波安心地躺了回去。
嘴角还挂着满意的笑容。
“医生,他脑子被撞了,有点痴线,还幻听。”
张晓波瞠目结舌,急忙解释:“我真的听到了!真的!我被车撞,就是有人不停在问我,‘你是人参吗?’,我他妈当然不是人参!”
医生用笔记录张晓波的混话,点点头说:“的确病症很严重,可能要做几个脑部检查,家属你跟我来。”
我看着这场闹剧,谁都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有他。
“我不是叫你‘人参’,而是陈深。”
张晓波瑟缩了一下,用医院惨白的被单把自己裹住,拼命在念阿弥陀佛。
我自顾自道:“是陈霆的陈,深沉的深。”
他抓着被单,慢慢揭下,只露出眼睛以上,眼珠子转来转去,还是没找到人。
他认命地吁了一声。
“你是谁?干嘛缠着我?你要是要我烧纸钱给你,也行的,我出院后,写上‘陈深’的字牌,一起烧给你。”
“你是陈深。”
他忽然生气了,掀了被单,用枕头乱挥,叫嚷道:“滚!滚!别再缠着我!”
枕头一次次从我身体穿过,即使他不知道,他仍旧是打中我了。
他的叫声引来外面的陈霆和医生,几个护士一拥上前,摁住他,强行给他打镇定剂。
他本就虚弱,如今为了反抗“陈深”这个名字,燃尽最后一丝精力。
他像鱼死前的弹跳,蹦了蹦,安然地躺下去。
陈霆和医生忧心忡忡,以为他真的撞坏了脑袋。
张晓波的医药费不断增加了,陈霆走出病房,犹豫了许久,终于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校长吗?”
我坐在张晓波床前的凳子上,将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何必如此呢?前途远大,怎可为他人放弃?
这种人最窝囊呀。
虚弱的张晓波,不会说话,不会做出和陈深不一样的事情。
我将他看成了陈深。
若是陈深病了,我……
诶——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何必用铁石心肠,去揣度至诚至勇?
这是我学不会的。
但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喂?喂?校长?喂?”
外面的人焦躁地踱步,他一定不知道电话打不通的真意。
他走了,我等张晓波醒来。
日落西山,太阳的光辉要尽了,黑夜即将到来。
“陈深。”
他厌烦地皱着眉,眼皮要极力睁开,我真为他感觉到累。
“陈深。”
他猛地睁开眼睛,喘息声很大,像是风箱,呼呼地响。他如一匹顽劣的马,奔腾跳跃,反而将自己弄得一身是伤,却永远翻不了身。
我将他降服了。
他极为疲倦地,闷闷地对着眼前的黑暗,说:“你要什么?”
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想陈深回来,可他怎么回来?
他又问:“陈深是谁?”
这句我倒是能答他:“你就是陈深啊。”
他啼笑皆非,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叫张晓波,不叫陈深。”
我镇定道:“你前世叫陈深。”
他对陈深不太感兴趣,反而对我比较好奇,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张启山。”
他左右张望,问:“你现在在哪个位置?”
“你右手边的凳子上。”
他与我说了几句话,便不再怕我了,费劲地抬着头,头以下都没力气动。
“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灯?有点暗。”
我开了灯,他看了看四周,问:“阿霆呢?”
“去办理退学手续了。”
他大概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又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急忙拔了手上的吊针,鞋子都不穿,踉踉跄跄地跑出病房。
我悠然自得地跟在他身后。果然他没跑下走廊,就挨着墙跪坐下去。
他双手撑地,无奈力气耗尽,在空无一人的走道上大喊:“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他的叫声喊来了护士,大家一起同心协力,又将他送回病房。
医生已经在商量要把他转到精神病院去了。
他无知无觉,像个婴儿般蜷缩在床上,盖着头,大概是要与我隔离的意思。
我好心地提醒他:“你不是有即时通信?”
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到床头的手机,又缩了回去。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阿霆,你在哪?在家……你骗哪个大头鬼!赶紧给我回来……我真不是精神病……你回不回来?不回来我就自个儿出院去!”
他挂了电话,急忙问凳子:“张启山,我昏睡的时候,阿霆是不是很着急?”
他那点小心思,我怎会不知?
他不想了解前生今世,不想了解一个不请自来的鬼,他眼前有他要抓紧把握的,而那个人也全心全意地对他。
他们要美满了。
我木然地道:“他为你借了很多钱,他要退学,也只是想拿回一半学费,为你治病。”
他惊喜道:“阿霆这般在意我?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可能……”
他不需我回答,他只是跟我分享他的喜悦。
我怎会觉得高兴?只是大势已去,木将成舟,而我仅是一个无形无色,不眠不休,永无止境的鬼。
他是或不是,我都没有胜算。
陈深,陈深,你果然是陈深,你向我要债来了。
“他并非无情。”
张晓波盈盈的笑眼看过来,他脸颊仅有一个酒窝,却胜过两个,有陈深没有的生气,他高兴道:“是吗?是吗?你也这么觉得吗?”
“他是个强势的人,喜欢单刀直入,你一刻迟延,他一刻都会觉得,你没喜欢上他。”
一世风光,全靠这双毒辣的眼睛,如今要为他相人了。
他不停点头:“哦,哦,说得对,等会儿他一来,我马上跟他说。”
我自虐地问:“说什么?”
他的手抠抓着被单,极温柔地笑,这是要对陈霆说的,自然不肯先跟我讲。
可我猜到了,无非是“我爱你”、“生生世世”“我要与你在一起”……
把上辈子没对我说过的话,说给另一个人听。
窗边冷冷的月光被白炽灯逼退,明月照了几千年的古人,如今它已过时,只剩沉默。
我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竟然在寒夜,感到透骨的冷。
我知这怪不了你,少年情事老来悲,我仅会记得,只是意难平。
你我第一次坦诚相见,你意乱情迷,无知无识,我却疼得异常清醒,那时候的你最易趁虚而入,最易劝哄出真心话,我以为我能,却忘了你才是套秘密的行家。
你一个字也没说,你说除非我先说。
我让你失望了,这句话不可说,有跨不过的鸿沟。
你应懂得,你应懂得。
这七八十年来,非常无聊,常自回忆,聊以自慰,你千万别取笑。
我跟年轻时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