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丁隐拿着手里的一大把狗尾巴草打了一下小凡的头,不高兴道:“丁隐是男孩子。”
小凡摸了摸脑袋,上面沾满了狗尾巴草的毛球。
改口道:“隐隐。”
丁隐很好说话,伸手帮他捡头上的毛球。
“小凡哥哥把灯笼给我看看吧?”
小凡把灯笼给他,丁隐将袋子提到眼前。里面是懵懂的缓慢移动的夜光。
“小凡哥哥,他们为什么会发光?”
“我不知道,但是我爹说,他们的光一闪一闪,其实是在说话。”
丁隐将耳朵侧放在囊袋旁,闭眼听了一会儿。
“没有呀!我没听到。”
小凡笑着趴在囊袋另外一侧,捏着嗓子叫:“这里好小呀,我们怎么飞不出去?”
丁隐眼睛一亮,指着囊袋说:“小凡哥哥,我好像听到他们说话了!”
小凡忍笑道:“说什么了?”
丁隐突然伸出手去捏小凡的脸,说:“说小凡哥哥骗我。”
小凡一脸可惜,说:“隐隐你好聪明呀!”
丁隐得意洋洋道:“我爸爸也跟我说过的。”
他眉眼生得极好,开心的时候,那两弯眉毛就像春风中的柳叶,要飞起来似的,眼珠子亮得能与那星光比拟。他家里一定也不穷,双手有银手镯,脖子有金项圈,一身柔软的暖黄缎子,在荧光下幽幽地发亮。
小凡说:“你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吗?”
丁隐摇摇头,说:“我知道家在哪里,可妈妈说要呆在这里不能动。”
小凡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丁隐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泫然欲泣道:“隐隐有三顿饭没吃了,隐隐要吃饭。”
小凡道:“那你的爹娘可能不会来了,你跟我走,我让姨姨送你回去。”
丁隐低头想了想,觉得小凡说得有道理,从地上爬起来。
小凡牵着丁隐的手,提着小灯笼,说:“你拉着我的手,这里这么黑,转头我就找不见你啦!”
两小孩跌跌撞撞出了树林,找到驿馆,看见玉宇揪着那跑堂捶打:“你还我家小少爷!小少爷仙童一样,各个都想拐跑!我给了你这么多银子!你竟然看不住,你眼睛瞎啦?”
小凡赶紧跑过去抱住玉宇的腰,道:“姨姨,我在这呢!”
玉宇回头看到小凡,紧紧抱住他,抽出手绢抹眼泪:“小少爷!你去哪了不跟我说一声,吓死我了!姨姨跟你说,外面那些人都是坏人,小少爷这么玉雪可爱,他们巴不得把你绑了卖到馆子里!”
小凡也没想到玉宇的反应这么大,他只是看到林子里有流萤,跑去抓了几只,又听到丁隐的哭声,这才越走越远。
小凡艰难地从玉宇的胸口中抬起头来,疑惑道:“把我卖到馆子里?为什么?”
玉宇破涕为笑,轻声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人有多坏,小少爷以后不可以随便走出去了。”
小凡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个小脑袋,说:“卖到馆子做人肉包子吗?”
玉宇眨了眨眼,摸摸丁隐的头,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
小凡道:“隐隐跟爹娘走丢了,我想把他送回家。”
玉宇一只手抱一个,仔细看了看。
“这孩子生得真精细呀!”
丁隐有些怕生,拉着小凡不松手。
小凡拍了拍丁隐的手背,道:“隐隐别怕,姨姨很好的。”
丁隐小声地叫了声:“姨姨。”
玉宇亲了他一口,笑道:“不错,小少爷找到玩伴了。”
丁隐将地址告诉玉宇,玉宇带着他俩找到了“丁府”。
朱门大户,钟鸣鼎食之家呢。
即使四野飞灰,毕竟占地极广,石狮子还完好的立在大门两侧,威仪地望着来人。
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丁隐一时没认出来这是家,茫然地东找西找,邻居还在,路口的小乞丐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一切都没变呀。
只有家被烧没了,里面一个个人,也烧死了。
丁隐挨个看过去,谁都认不出来,人一身骨血,生时花枝招展,力求不同,等到死了,面目模糊,只有一捧灰。
数一数,八十一口,对上数了。
其中有两把灰,是父母的。
玉宇把所有人的骨灰都扫做一堆,抓了两把,放在一个绣着青鸟的荷包里,放在丁隐手心。
“认不出人了,不过大家都混在一起,里面总有一些是你父母的。”
丁隐抓着荷包,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乖孩子,别哭了。”
玉宇将他抱起来,一步步走出了废宅。
丁隐一边哭嚎一边伸手要够那片颓垣断壁。
他是扎根在这片土地的花,现在只是长出嫩芽,就被硬生生拔走了。
一种连根拔起,骨肉分离的痛楚。
成人尚且不能承受,何况是只来得及发出绿意的幼芽。
丁隐呆呆地不跟人说话了。
五岁的他好像被吓傻了。
小凡怎么逗他都痴痴呆呆的。
小凡苦恼道:“爹爹和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呀?要是他们在,一定会有法子的。”
玉宇也有些担心丁隐,丁隐不肯吃饭,小脸都瘪下去了。
好在一早就发出消息,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屠苏和陵越其实是发现赤魂石的踪迹,才出去打探,留玉宇看着小凡。
赶回客栈后,玉宇将来龙去脉告诉苏越两人。
陵越说:“你去煮碗粥来。”
他将丁隐抱在怀中,孩子闷闷地依偎着胸口。
小凡担忧地握着丁隐的手,说:“你别怕,我爹爹借你。”
丁隐抬头,温柔的轮廓,深沉如海的眼睛。
小凡的爹爹?
有力的臂膀环抱着身体,宽大的肩膀结实抵挡风雨,干燥的体温暖暖地熏着眼睛。
眼睛又热又烫,很想睡。
丁隐对小凡笑了笑,说出这两天来第一句话。
“你爹爹,真好看。”
随后又有一双手摸着脸颊,握着手臂,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线火红的朱砂。
火!火来了!
屠苏靠近的时候,丁隐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陵越对小凡说:“小凡给爹一个竹蚱蜢,可好?”
小凡点点头,将荷包里的大箱子抬出来,屠苏从小到大不知给他做了多少个竹蚱蜢竹蜻蜓竹鸟,全都在这口箱子里。
陵越提着手柄,竹蚱蜢在丁隐视线中摇晃。
他轻声哄道:“隐隐看呐,竹蚱蜢飞咯。”
向左向右,眼皮沉重了,大火没了,有个声音告诉他,请忘记。
睁开眼的时候,脑子真的空白了。
有个世上最温柔的人告诉他,他的名字叫丁隐。
有个额上有烈火痕迹的男人,喂他吃了最好喝的粥。
还有……小凡哥哥。
屠苏低声道:“这样做对他最好,他还小,承受不住灭门之痛。”
曾经他遭受的是灭族之痛,也有人为了让他不伤心,封住了他全部的记忆。
一切只是因为不忍心。
屠苏说:“等他长大了,该知道时,自然会知道了。”
陵越叹道:“六星之子,赤魂石的容器,无怪有此等祸事。”
两人商量好了照顾丁隐一段时日,虽说怜悯其身世,当然也不止如此。
小凡随着他们东奔西走,从无什么朋友伙伴。
他们自然能看出来小凡很喜欢丁隐。
屠苏低头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不知师兄可有发现,那孩子生得真像你。”
陵越弹了一下屠苏的额头,道:“胡思乱想些什么?”
“只是有些怨小凡这小子生得不像你。”
“我觉得挺好的。”
“师兄我知道,这叫爱屋及乌。”
“混小子,越来越不像话。”
屠苏忍不住以手背挡着翘起的嘴角。
“师兄说我如何才像话?”
陵越无奈地看他一眼,忍不住也笑起来。
“也不见你对别人如此。”
屠苏跟在他身后,七月的日头特别毒辣,风也是懒散带热,木制的走廊上,有松柏的清香。
恍惚走在天墉城的回廊上,眼前的人,一如往昔。
当然,我这一世,只待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