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是那晚深沉的夜色,无星无月。
只有风,大风。
红衣人闯进破庙里,长长的头发飞着,苍白得惊人的脸,冰冷慑人的眼神,绯红自诡秘的眼珠蔓延自眼角,像盛着血泪。
随时要流下。
他却不怕,明明什么都记不起,心中却对眼前这个凶厉之徒毫无惧意。
反而怜惜,反而想靠近。
但他够不着,被钉在原地,看着他来,又看着他被风带走。
“对不起……”
他气愤至极,却又无能为力。
他一向是无能为力的。
不,他根本是无处着力。
也许他心中也知道,他根本就无法追逐。
他是梦。
陈三六冷汗涔涔地醒来,梦里那场初遇仍旧长久地在他灵魂中徘徊,迟迟不离。
他无措地摸了摸胸口,以求抚慰,画饼充饥。
忽然他感觉有些不对,他的画呢?
陈三六翻下床,把床上的东西一件件往地上扔,床上成了空架子,却仍是找不见。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昨晚我明明……”
陈三六胡乱穿好衣服冲出门,拎着给他守门的小童子问:“昨晚有谁来过我房间?有谁?”
小童子不明所以,“三师兄,昨晚我在这守了一夜,并无人进去。”
“不对!”陈三六脸一沉,竟显得格外孤傲。
小童子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摇头,“真的没有!有人的话我不会不知道的。”
“大清早,吵什么吵?”
陈三六如梦初醒,失落地放开小童子的衣服,“抱歉,失礼了。”
他向门口弯腰做礼,“老师,三六给您请安了。”
江平生鼻孔里出了声气,说:“你方才慌什么慌?”
“学生……学生丢了画,问起,却说没人来到房里。”
江平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收藏了什么绝世名画?还有盗圣盗神来偷你的画?”
“这……”陈三六红了红脸,“不是,是我自己画的。”
江平生嫌弃地挥了挥手,说:“什么呀?你那画技,只配到集市上贩卖,谁会偷你的?除非是与这幅画有关的人。”
“什么?”
陈三六抓住江平生的衣袖,急道:“老师你方才说什么?”
江平生奇怪地看着他,“我说,除非是与那幅画相关的人。”
“是他……”陈三六失魂落魄地看着客房的方向。
“我去找他!”
“诶!你去哪?”江平生震了震手袖,气道:“怎么一趟回来连稳重都不会了?真是越学越回去了。”
陈三六跑到丁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开门了,丁隐一如往常,并无丝毫异样。
“兄长,早晨。”
陈三六看到丁隐反而又局促起来,磕磕巴巴说:“昨夜……昨夜月色这么好,你有没有……有没有出去赏月?”
“出去了。”
“啊?”陈三六没想到,丁隐根本没想掩藏。
“你再说一遍?”
丁隐直视陈三六的目光,一字一顿:“我出去了。”
“经过我门前吗?”
“经过了。”
陈三六一时间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他的脸,心中酸涩得无以加复。
他垂下眼,甚至都不敢去看丁隐,低声道:“我对不起你……”
“兄长,我的伤要好了,多谢兄长这些日子的照顾。”
陈三六猛地抬头,慌乱道:“你的意思是……是……”
丁隐背过身看着屋檐外的蓝天,这小小的屋瓦,终究是遮不住他的。
他回头对陈三六笑,明亮且真挚。
“三六,我要走了。这些日子以来,你陪我走过那么多的路,见过那么多的人。我一路走,一路想,终于明白,以前的怨愤是不应该的。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有像兄长一样心地善良的,也有像我以往遇见的那些贪图名利之辈,就是为了世上那一部分的好人,我也应该义无反顾。”
丁隐向前两步抱住陈三六,轻轻把头依靠在他肩上。
“而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世上有人对我好,不求回报。”
“谁说的?!”
陈三六紧紧抱着他,低哑道:“我要你回报。”
丁隐抬头看他,目光盈盈。
“你要什么?”
陈三六眨了眨眼,落下一滴泪。
“我要你。”
丁隐笑了笑,离开他。
“好,晚上我等你。”
陈三六混混沌沌地离开了客院,在客院外的小鱼池坐了整整一天,江平生找他吃饭,却又不想在饭桌上撞见丁隐,推辞了,让人端进房里吃。
夜晚,悄然到来。
陈三六洗了澡,穿了新衣,提着灯笼去赴约。
丁隐果然在院中等他。
他仍是一身深红,冷白的月色凝滞在他身上,他好像落了霜,整个人都有种慑人的寒气,却又艳丽得如夜间来临前的红霞。
无可逼视的夺目。
陈三六的手开始颤抖,灯笼啪地落地,火点燃了整个纸灯笼。
丁隐伸出一只手。
“今晚,我就是你的,你要做什么,我绝不反抗。”
陈三六牵住他的手,他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但是他知道,自此一别,生死难料,或许他这一辈子,再也看不见他了。
陈三六第一次见到丁隐的时候,就觉得他穿红衣非常好看,像烈火,抓在手里,是要疼的,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去抓了,得到今日这个下场。
陈三六抚着他的头发,挑出他发红的一缕,轻轻卷在手指间。
他看着他,近乎痴迷。
“丁隐,你今夜,真好看。”
丁隐慢慢张开手,全身以敞开之姿。
陈三六解开他身上的衣物,将他推入绵软的被褥中,交颈缠绵。
他听到他醉人的低吟,感受他每一寸肌理,又隐约闻到第一次那股馨香,动人的,来自心底深处的着迷。
着迷,他一厢情愿,如今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你高兴吗?”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问他这一句,也许是想丁隐骗骗他吧,丁隐在这时候不会让他不高兴的。
丁隐湿红的脸扬起,格外乖巧地对他说:“高兴。”
陈三六笑了一声,“多谢你了。”
他掩住他明亮却不沉迷的眼睛,不顾自己面上满脸泪水,执意折腾起他来。
“明天趁我睡着了,你就走吧。”
他不知道丁隐应没应承,他和他意乱情迷,也许没听见,会走得慢些。
陈三六抱着睡着的丁隐,睁着眼睛看了一夜的帐顶。
鸡鸣时分,怀里的丁隐动了,他就势闭上了眼睛。
丁隐一件件衣服捡起来穿好,对闭着眼睛装睡觉的陈三六说:
“我走了,若我还有活路,我一定回来找你。若是没有,你也不必等了,娶妻生子,我在天有灵,一定保佑你一家平安无虞。”
陈三六呆滞地睁开眼睛,丁隐已经走了很久了。
突然他疯一样地笑起来,笑完了,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