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丁隐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用手捂着额头,发现一手冷汗,转过头看天,仍是夜色浓重,连半颗星子都无。
他披衣起身,拿着火折子想点蜡烛,又放下,担心让隔壁的陈三六发现他深夜起身,又麻烦他。
他索性独坐在窗台边。方才在屋里看不到星,原来是因为月明的缘故,月亮在头上,他看不见,故而以为夜色无明。
而他自己岂非也是以为山穷水尽,却柳暗花明?
丁隐搭在窗台上的手指点了点,突然顿住,收回手在袖子里交握着。
“夜深露重,阁下为何不进来坐坐?”
四下静寂无声,连风都一时间凝注了。
“看来是要我请了。”
丁隐把手里的火折子掷了出去,暗夜中亮起一小抹火光,一个黑影蹦了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火。
“丁隐,交出赤魂石!”
丁隐冷笑一声:“大言不惭。”
“你以为我是一个人独来吗?”
丁隐有条不紊地把头发摞回耳后,亮出殷殷发红的眼尾。
“你若是觉得泉下孤单,硬要找几个人陪你,我倒也能理解。毕竟暗夜行事之人,死了都没人知道,是有点可怜了。”
两团火光从丁隐手中冉冉升起,跳跃着照亮他的眉眼,锋锐无当。
丁隐以指做剑,隔窗跟七个人斗,那些人半分都接近不得,倒是伤亡速度很快。
生死不过一瞬,在场仅剩初始跟丁隐说话的人了。他额上的冷汗不断往下落,眼中却有火光,欲望冉冉不死。
“赤魂石!赤魂石!只要我得到了赤魂石。”
丁隐皱了皱眉,他讨厌听到赤魂石这三个字,他这一生的牵连。
丁隐冷下脸,说:“本来想让你去传个话,不过我现在觉得,你死在这里,就是对你身后那帮不自量力之徒最好的震慑了。”
丁隐抓住身后的红色外衣,往窗外一抖。
黑衣人只见头顶一片血色如云,清冷的月色在红衣中氤氲出一团红色的冷光,恰如隔着红衣,丁隐冰冷的眼睛。
“唔……”
丁隐拔出插在他腹中的剑,红衣慢慢飘落,恰好披在他背上。
血流过剑身,从剑尖一滴滴落入泥土中。
丁隐回头看了看陈三六的屋子,无奈地露出个笑容。
“睡得这么死。”
突然他脸色一变,冲进陈三六的屋子,却发现陈三六根本不在床上睡着!
丁隐身体一摇,差点站不稳。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陈三六不管是睡梦中被掳走,还是醒着有挣扎,总归是负累,肯定留下痕迹,只要他快点,应该还追的上。
丁隐从大开的窗口飞跃出去,立在屋檐上,果然看到被踩碎的瓦片。
他追踪着瓦片,鬼影一样疾风闪电。
突然瓦片的痕迹又断了,他四处观察,墙外是大街,那些人不可能如此张狂,那就是后面的房子了。
丁隐轻轻落地,神不知鬼不觉地一间间探看,偶尔碰到经过的守卫,躲不过就打晕,寻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在一个屋子里找到异常动静。
“你是丁隐的什么人?”
“我……我是他朋友。”
“哼,他这种人,也配有朋友?”
陈三六怒视眼前的男人,那男人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到现在还跟我硬气?”
丁隐在窗外定定站着,月光照着他下半张脸,白白的下巴,冷冷的嘴角。
“就你们这种使阴险手段劫掠普通人的人,还配说别人没朋友?即使有,也不过因利而起,你哪来的优越感?”
陈三六肚子又受了一拳。
陈三六一时委顿地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小子,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说话小心点。”
“你到底想问什么?”
“赤魂石,丁隐是赤魂石的容器,他现在当你是朋友,不会对你防备,你帮我得到它。”
陈三六只顾肚子痛,哪还管跟他说话。
“你一介书生,想来也不知这宝物的好处。这样好了,只要我得了赤魂石,成为天下第一,我就予你荣华富贵,如何?”
陈三六微微抬起头,仔细打量他的脸。
“你读过书吗?”
“什么?”
男人根本没想到陈三六这样不按江湖人的常理出牌。
陈三六开始叨叨:“一看你就是没读过圣贤书的,不然不会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凭靠自身努力却妄想外物成就,怪不得现在还一事无成。”
“你说什么?!”
陈三六嘴贱肚子又得了一拳。
在外面的丁隐弯了弯嘴角。
“绳营狗苟,只会出鼠辈,绝不会出天下第一,这些道理我一个平头百姓都懂,你们却不懂,真不知你们师傅是怎么教的。只教手段,不教做人,真是害人不浅。这样不求甚解,学武有何用?脑子尽是草,脾气一来就打人。须知君子动口不动手……”
“够了!你再啰嗦试试看?!”
陈三六这次挨了巴掌。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过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男人若不是见他还有利用价值,简直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他用刀子搁在陈三六颈边,威胁道:“我告诉你,我不是在求你。”
陈三六叹了口气,“我说了这么多,原来你都没听懂吗?”
“什么?”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我以为他会先离开我,没想到是我先去。你也不必费心思了,要杀就杀,我陈三六,何曾会与你们这些畜生为伍,出卖朋友?”
陈三六闭上眼,一脸平静。
许久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我定不负兄长对我的情义。”
陈三六惊讶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红,燃亮了天际。
天将明。
丁隐将陈三六扶了回去,拿药酒给他上了药。
“院子里那几个人……”
丁隐平静地说:“是我杀的。”
陈三六捂着肚子诶哟了一声,一边抽气一边说:“打打杀杀不好,大家有话好好说。”
丁隐说:“兄长想得太简单了,江湖事,自然用江湖手段。”
陈三六还要再说,被丁隐用手指点住了嘴唇。
“此事兄长不用理会,我来处理便可。”
陈三六全副心思都停留在唇上那只手指上了,哪里还管那些尸体怎样。
他微微红了脸,说:“还好你来得快,不然我小命都没了。”
丁隐笑了笑,没说话。
“兄长,我们要赶紧走了。”
“呃……隐弟啊,明日再走可好?我这肚子疼得实在是……”
陈三六一介书生,被个有武功的打了两拳肚子,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位了,动一动都疼得紧。
丁隐掀开他里衣看了两眼,皱了皱眉。
陈三六尴尬地看着床顶,想把衣衫遮回去,又被丁隐拽着。
“是我大意了。”
丁隐略微有些懊恼,这些击打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却忘了陈三六是个细皮嫩肉的,这两拳也够他受的了。
丁隐手中凝起功力,按在陈三六的肚子上。
陈三六首次接触内力这东西,只觉得火烧火燎的内脏被揉开、抚顺,各分条理,各负其职,一切都顺畅无比!
陈三六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内堂皇明亮,丁隐拿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陈三六慢慢挪下床,感觉好了很多,就走到丁隐身后。
陈三六惊讶地发现丁隐正在画画,虽然画得看不出是什么……
“噗……”
陈三六捂着肚子,实在是觉得要命。
丁隐回头看他。
陈三六赶紧接道:“好山!好水!”
丁隐搁下笔,淡淡道:“我是在画人。”
陈三六尴尬地挠挠头,说:“这……可能是我不懂隐弟的意境。”
“兄长不必迁就我。”
陈三六笑了笑,在他身旁坐下,取了另一支笔。
“我教你画吧。”
陈三六把笔放在他手中,挨近他,握着他的手慢慢描了起来。
烛台慢慢积满了蜡泪,火苗在风中跳动着,幽幽地照着两人的面孔,极尽情谊之柔软,光火之温暖。
陈三六把最后一笔勾好,取了红朱砂,在画中人的眉尾扫了点红。
别看陈三六一副呆样,一笔一划,却尽出风流。
可能也是,画中人本就风流。
“这画得给我。”
陈三六放开丁隐的手,拿起画在灯下细看。
丁隐笑道:“明明画的是我,为何要给你?”
陈三六转头静静地看着他,又低头温柔地看着画,说:“这是你教我的,喜欢就是喜欢,哪里还有什么缘由?”
“你……”
陈三六把画卷起来,说:“你去睡吧,明日还要启程。”
丁隐立在陈三六门外看了许久,转身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