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世繁华,心若柳絮,转眼既要归去,刚能下山一次的少年们,都是依依不舍。
屠苏肩上扛了四袋米,陵越身后大包小包,陵端背负着他们山头所要用的所有杂物,芙蕖则是不忍心给她一个女孩子干重活,除了背后一个大包袱,算得上是四人中负重最轻的一人。
进了昆仑山,山上开始下大雪了。雨雪霏霏,慢慢撒在蓑衣和包裹上,不一会儿,同行的四人变成了一个个雪人,面色也被一层薄薄的冰雪所覆盖。
芙蕖走在最前头,往身后看埋头背负重物的三人,不由得要笑。
芙蕖笑道:“屠苏!你的眉毛不见了!”
陵端往旁边看,拼命忍住笑意,背上东西太多,他如果要笑,高高垒起来的杂物会劈头砸下。
原来是屠苏本身就生得白,雪花飞在他脸上,眉毛早已被冻结,猛一看过去,五官平淡隐约了一般,生生只有一双黝黑的眼珠子。
屠苏两手都抱着两大袋米,根本没办法擦脸,被取笑也只能动动眼珠子和脸颊肉,覆在面上的霜雪像白粉一样扑簌簌往下掉。
陵越不忍心看师弟这种模样,可自己手里的东西也很多,勉强不来,只好先把右手边的包裹用左手先提着,空出右手,召唤屠苏过来。
屠苏疑惑地回头,眨眨眼,慢吞吞在雪地中挪向师兄。
陵越举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摸摸他脸颊皲裂破皮的地方,无可奈何。
陵越道:“你可觉得累?”
屠苏脸上泛起红晕,目光不移,摇摇头。
屠苏道:“师兄背的比我还要多,怎么会是我累?何况男子汉大丈夫,苦点累点,不算什么。”
陵越看他一脸稚气少年模样,偏还要说什么男子汉,觉得万分有趣。
屠苏并排与他慢慢走着,雪已经下了很久了,地上积雪很厚,没过小腿肚,移动很麻烦。然而在浩荡的风雪中,与师兄一起干累活,还能苦中作乐说说话,比什么都幸福。
屠苏道:“师兄,我的簪子你怎么不戴了?”
屠苏见他又换回了以前的木簪,好不开心。
陵越道:“玉簪易碎,又是你送的礼,我怕坏了。”
屠苏面上又结成风霜,少年一脸雪花,万分洁净。
屠苏道:“师兄,发簪可是用来戴的,不是用来保管的。你戴坏了,以后我再给你买,你若有心让我看你用这微不足道的心意,比它因你喜爱它经常佩戴而损坏,还要开心万倍。”
陵越笑着摇摇头,“说不过你。”
前边的陵端起哄,说:“大师兄哪里是说不过他,分明就是让着他。”
芙蕖捏着风帽,大雪中亦是活泼爱笑,朗声道:“是呀,大师兄永远只对屠苏好,真偏心!”
陵越只好低头,反正他也说不出,以后不对屠苏好了,对你们好,想想都不可能。
屠苏看了看师兄的侧脸,笑意迷迷:“我也要只对师兄好。”
陵端被他肉麻得颤抖,脚步加快几分,呛声道:“屠苏,得了吧!从来都是大师兄疼你,你何时对大师兄好过了?”
芙蕖道:“也不是这么说呀!屠苏也很懂事帮大师兄做家务了。”
陵端气急败坏道:“师妹,你怎么老是向着屠苏?他就是个坏胚子!”
陵越淡淡喊了陵端一声。
陵端噎住话头,愤恨地踩着雪地,脚上咯吱咯吱响。
雪山绵延千里,唯有白雪与风与日夜,亘古存在。
陵越走着走着,突然说:“屠苏,你和陵端他们先走。”
屠苏一愣,随即皱眉道:“有人跟踪我们。”
陵越把一边手的包袱递给芙蕖,空出手去拿剑。
陵越道:“你们快走。”
屠苏着急地摇摇头,说:“师兄,我跟你一起去。”
陵越转头看他,目光凛冽,“山下之人都为你而来,你应知道。”
陵端见屠苏不能去,为了刺激他,踊跃道:“大师兄!我跟你去!”
陵越道:“谁都不许去,抓紧往前走。何况只有一个人,难道我应付不来?”
这下一说要去,那岂不是就说陵越不行?众人不再言语,默默向前快走。
跟踪之人觉察屠苏要走,急了。
“四位,慢走。”
还走不远的三人忍不住回头看,原来是屠苏在客栈门前遇到的风晴雪。
风晴雪觉察到屠苏也望着这边,高兴道:“你是韩云溪是吧?我小时候曾经去你们寨子里做客,还跟你玩过,你忘了我了?”
屠苏犹疑地看着她,不禁想起当年惨烈往事,宁静安乐的神情顿消,脸色骤变,浓郁的愤恨和杀意挤上眉梢,。
陵越看到屠苏这一神情,心中大恨风晴雪。
他想尽方法让屠苏忘记往事,得以重生,却不料千年道行一朝丧。
陵越大喝一声:“陵端芙蕖,把屠苏带走!”
陵端和芙蕖得命,架住屠苏,硬扯着他往前走。
风晴雪想追,被陵越横剑拦住。
风晴雪瞪向陵越,说:“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陵越剑尖指地,脸色比扑面的冰雪还要严寒,“姑娘,往事已矣,何必重提旧日,扰人心安?”
风晴雪道:“若是他忘记往事,岂能对得起他死去的所有族人?你让开!”
陵越剑尖再朝下点地,慢慢拔起来,举在眼前。
陵越:“姑娘,莫要咄咄逼人。”
风晴雪冷笑:“咄咄逼人,是你!”
风晴雪干脆不理陵越,朝远去的屠苏大喊:“屠苏!你不想报仇了吗?!”
陵越脸色大变,远处的屠苏果然丢下米袋,急速往这边赶来,陵越看他往风晴雪方向走,脸色一沉,在他毫无防备的背后,突然出手把屠苏打晕。
陵越揽住屠苏垂坠下去的身体,对惊讶的风晴雪一剑劈去。
风晴雪想不到他真会出手,急忙翻身跳开。
陵越借机抱着屠苏后退几步,反手握剑狠狠一剑贯地,一声闷哼从地底传来,平静的风呼呼滚过,似乎无甚变化。
风晴雪正要放心之际,十丈之内的雪地忽然炸裂,喷涌出漫天冰雪。
风晴雪被凛冽的气势裹住,忍不住抬手掩面,被风雪和剑气掀翻。等她再站起直追的时候,前方连人带影还有脚印,一并毁了。
她漫无目的的在雪山上乱走,只希望好运气能碰上他们的脚印,但陵越早已是上下山多次,最会在雪地上行事,怎会让她看出痕迹?
风晴雪没办法,只好遗憾地下了山。
陵越怀里抱着屠苏,亲眼看着风晴雪下山了,才松了口气。
陵越立在山石下躲雪,用手掌抚了抚肩上屠苏的头发,许久后,才缓缓道:“屠苏,恨太辛苦,你不要恨。”
“不可能。”
屠苏慢慢在他肩上抬起头,面无表情道:“她说得对,我必要手刃仇人,以慰族人在天之灵。”
陵越愣愣地看着他,低叹:“这么多年,我以为你会忘记。”
屠苏皱眉,而后神情恍惚,看向远方:“我怎会忘记?昔日族人的血喷在我的脸上,那么热,那么凉,但在这前一天,他们明明还抱着我,对我笑。”
屠苏转头,面色悲凉,不知所措。
屠苏问他:“你教我,如何不恨?”
陵越哽住喉咙。他从小就没见过父母,是师尊把他抚养长大,一直修道修仙,半分尘俗不染,自然不知凡尘爱恨。就连屠苏那种青涩的情爱都能让他烦恼成那样,不怪这样的深仇大恨,灭族之仇,如何情真情烈,熬尽心血。
屠苏看着他,一字一句:“若有一天,我亦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愤恨,那屠戮之人?”
陵越忽然攥紧手里的霄河,心中大恸,热泪上涌,慌乱茫然。
屠苏看他温柔克制的师兄这样神情,很是不忍,低头跪下。
屠苏道:“冒犯师兄,屠苏惶恐。然则师兄若是有这样万分之一的感受,当明白屠苏心中煎熬。我不求师兄助我,只求师兄不要阻拦于我。”
陵越低头看他青郁郁的发顶,他背后的辫子还是今日他亲手所编,然则这样接近了,忽然又这样遥远。
陵越抚摸他头顶,轻声道:“屠苏,时机未到,如若有一日你执意下山,我岂会拦你?只望你能再无忧无虑几年,日后大悲大痛,想起人之一生,光阴百年,过客匆匆,亦是无悔无恨。”
屠苏听他一言,心中触动,终于抬起头仰视身前的师兄。
他一生所遇之人,最心动他温柔,最心爱他端方,最心折他通透,最心累他沉默。
然则这都像是他嘴里说的,人生百年,过客匆匆,无忧无虑的时刻,都是他所给予,像薇草一世,生长、柔软、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