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吴山翠

够歇斯底里吗?以眼泪淋花吧!

【峰霆】遇雪

第六章

李易峰到底去哪里了?

陈伟霆那天晚上没有找到他,天将亮的时候,他干脆就躲在那张床的床底,到了晚上,他依然去找。

一天,两天,三天,好多好多天。

陈伟霆从夏天找到了冬天,依旧没找到。

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太好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一个人了。所以找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他有另一个存在可以找的时候,快活多过痛。

他把旧楼当成了驻地,南南还没挨过夏天,就去了。自此以后,他更加变本加厉地去找李易峰,可他还是没找到。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南方没有供热,又阴湿,呆在家里都会被冻得全身僵硬。

然而再冷的南方,依旧不会下雪。

陈伟霆是个从来没见过雪的人,听说雪跟堆出来的冰刨差不多,陈伟霆还专门去吃过了。

其实,也很一般嘛。

陈伟霆呆坐在三零六的病床上,窗外不知是谁在放烟火,美丽的光火透过灰蓝的窗帘,像是夜里蒙昧的萤火虫,光不大,但在黑夜里独有趣味。

陈伟霆凑近了窗帘去看,他第一次用手拍了拍窗帘布上的灰,飞灰散去后,才看清原来这乌沉沉的灰蓝色窗帘并不是单调的一个颜色,其上有小雪花一样的星星点点的花纹。

忽然,外面光火一闪,橙红色的光在布料上渗透进来,隐隐约约竟然看到上面有笔迹。

以前的窗帘布并不是自然垂直下来,是剪出和窗口一样大的布料,用图钉钉在上面。平滑整齐的蓝花布,竟然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个“峰”字,像一个人无处可叙的心事。

陈伟霆隐隐约约对这块布有点熟悉,又不怎么想得起来,他干脆揭开图钉,好把整块布弄下来研究研究。

当他漂浮到半空中取图钉的时候,窗帘揭下来一角,眼前场景一换,匆忙中,只能第一眼看到对面窗口里直直站着的李易峰。

陈伟霆一瞬间被吓得连飘也不会了,直摔到地上去。他又从地上爬起来,攥着栅栏一样的窗栏,果然看到了对面的李易峰。

原来这旧楼隔着居民区,对面街的三楼的一个房间正好对着这个窗口。

陈伟霆眼眶一红,第一次用又恨又怨的眼神看李易峰。

对面的李易峰趴在同样是横条栅栏的窗口看着他,还笑着对他招手。

陈伟霆脸一沉,把窗帘又重新钉了回去。

窗外的烟火仍旧没有停止,李易峰停下招手的动作,黑暗里他的眼睛映着外面的盛大烟火,眼珠子光亮如新,像青色的玻璃珠,没有了爱恨,只有岁月。

二十年前的春天,陈伟霆发烧了。

李易峰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热,把他带到了医院去看病。

如果他知道陈伟霆得的是流感,他一定不会把他带到医院去,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手牵手。

陈伟霆住院,李易峰回去拿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

可当他回到医院,就被告知陈伟霆得了流感,他是亲密接触人员,也要查。

李易峰还没在“流感”这两字里回神过来,就糊糊涂涂跟着去做了检查,检查结果是——他非常好运,没被感染。

李易峰拿着检查单子,见到那护士要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问她:流感是不是住两天院就好了?我拿了他的衣服来,你帮我把这些拿给他。

在还是皮衣喇叭裤卷毛流行的时代,李易峰这个审美观“异常”的男人,凭借着半长不短的一头软毛和半旧的牛仔外套,硬是把那小护士迷得忘了医院规矩。

人帅就是这么任性。

但是即使李易峰能帅得石破天惊,他依旧不能去探望被隔离起来的陈伟霆。

他在外面等了一个星期,上火得嘴边都起泡了,跑去找医院的领导,被晾了半天,出去找又说是外出了有事。

李易峰这个没钱没势的傻小子,非常正直地在领导办公室坐了一天,要等外出归来的领导。

领导一天都没来,李易峰在领导台上直接睡着了。等到了第二天,他腰酸背痛地去找旁边的办公室主任闹,被不轻不重地敷衍几句:我不是领导的秘书我怎么知道?领导有很重要的事去办你能不能省点心?

最后几乎拍台子对骂。

李易峰:你们到底管不管人的死活?不收我送进去的汤饭,不收我送进去的衣服,想递张纸条传个话都不给!

主任:这是医院的规矩!流感病人必须隔离需要控制!

李易峰:我去找市领导!

主任看着他的背影冷笑道:就是市领导要我们这样做的。

李易峰不说去找市领导,连市领导的办公室都没机会进去。

他又回到了医院,千方百计对一个小护士又是讨好又是卖笑,也仅仅得到了陈伟霆的病房位置。

李易峰想直接去楼下喊算了,但他还没能接近,就被人赶了出去。

他退回到街道中间,忽然抬头看对面楼,然后他跑回家,把存折里的钱全取了出来,好说歹说又求又跪才让那家人把房间空给他。

那时候他将近两个星期没去上班,工作已经丢了,又把钱全给了那家人,干脆在楼下打零工给别人洗盘子,抽烟也只能抽廉价的红梅,但他很开心,他终于看到了对面的陈伟霆。

陈伟霆穿着白惨惨的病服,脸上的肉迅速消退下去,然而他并不苍白,整张脸都是红的,发烧得太厉害了。

李易峰见他说话都要用窗撑着身体,见到他还笑得那么开心,话多得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整天跟他说出去了要吃什么什么。

李易峰问他在里面吃什么,陈伟霆拿给他看了,是白粥,一点零星的咸菜。

李易峰差点心疼得掉眼泪。

自从知道陈伟霆伙食那么差,李易峰想尽千方百计,等到天黑没那么多人了,拿着加长加粗版的竹竿把饭盒放进塑料袋挂在上面伸过去,重得手臂都忍不住颤抖。

可是饭盒太大了,进不了铁栅栏似的窗栏,陈伟霆就一只手拎着饭盒一只手绕到窗外去夹菜,脸是挤在边缘缝里,嘴要伸得长长的才能接住不断往下掉的饭菜。

陈伟霆担心自己吃过的筷子勺子饭盒会把流感传染给李易峰,也不肯多吃他拿来的东西。

李易峰很不高兴,那些饭盒里的精美菜色是他多打了两份工才攒来钱天天特意做给他吃的,可陈伟霆不吃,他也没办法。

陈伟霆越病越厉害了,李易峰有一天蹲了一晚上都等不到人,熬了一夜没睡,第二天中午才看到陈伟霆满脸惨白地倚在窗边。

他连发烧的红晕都没有了,整个人都有些不清醒,说好热,要吃冰棍。

李易峰马上跑下楼买了两根冰棍,拿在手上又不能扔给他吃:他现在那么严重,一定不能吃冰棍了。

李易峰傻傻地站在窗口让他看冰棍,冰棍慢慢在手上融化了,粘腻的液体冰冷得像是眼泪,一直往袖子里流。

直到冰棍彻底流尽,李易峰哭了。

陈伟霆心疼得不行,又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只好呢喃着说:“你不哭啊,我给你讲个笑话……

从那天起,李易峰再没能看到陈伟霆爬起来跟他说话。

他在那间屋子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主人家把他赶出去,他就死命往医院跑,想冲上去又被医护人员集体架着。

李易峰挣扎着大叫:我不怕死!让我进去!传染也不告你们!

他不怕死,然而医院也怕败坏名声。

然而任你千防万防,到底防不住有心人,李易峰在一个黑夜里架着扶梯偷上了二楼的病房,他找到陈伟霆住的三零六,一进去,那靠窗的床位已经空了。

据陈伟霆的病友说,他早在三天前就死了,尸体当天就烧了,用过的东西也全烧了。

李易峰一言不发,脸上是木然柔顺的绝望,他神经质一样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指缝间竟然带出一两根白发来。

他坐在陈伟霆的病床上,瞪着眼,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

陈伟霆的病友小心翼翼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团皱巴巴的餐巾纸,李易峰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存折的存放地和别人欠他的债务。

下面小小的附上一句话:下辈子我还生在这,你带我去看北方的雪。不过你要长命百岁哦。

然而李易峰没有做到,他也患上了流感,同样死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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