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仆人们簇拥着先生,一块去了碧游的新院子。
丁隐捂住嘴,被漫天的烟尘迷了眼睛,泪汪汪的,说:“诶!怎么还没好吗?土都飞到头上去了,明天碧游先生怎么搬呀?”
崔略商走过一小池子,摆弄摆弄花草,笑道:“你们倒要来看看了,这吴妈妈么偏心成这样,这一池的荷花,要多少工匠把持?莫说生得这般水灵的,看着都是白花花的钱!”
“三先生何必在意这两朵花?要是你要好顽,全摘了去,也就罢了,我也不心疼。全要看三先生房里的景泰蓝,供着我这两三朵烂荷花,还是添光彩嚜。”
崔略商回头,只看见碧游在石阶上缓缓下来,穿了一身光亮的雪缎,头上只一支朴素的木簪,全不见往日的光彩照人。
心下又想着他胞弟过世,穿成这样也情有可原。
逸尘这时正好迎上去,乍眼一看,崔略商拍手指着他俩笑道:“看看呐!黑白双雄。”
碧游把手掖在袖子里,似笑非笑:“三先生好快活啊。”
逸尘倒是好脾气笑了笑。
碧游说罢也不理他了,招呼几位先生一起进了南边一茶室,笑道:“诸位可对不住,你们也看到了,奴才们没一个有分寸的,把我这弄得乱糟糟。”
陵越道:“这样乱,明日怎么挂牌开盘?”
碧游捧着杯托走了几步,先给陵越了,又按次分排下去,才道:“那明日便也不挂牌了,再推过几日,恰好明日又是端午,谁个有闲空来我这里坐?不如再迟点,我也好让人撑撑场面。”
碧游自己坐了,翠姐儿端了茶也让他吃,他拿着杯盖轻轻磕了几下杯沿,敛眉想了想,笑道:“是了,大先生家的静姐儿一早到我这里帮忙,勤快得很,又懂事,不像我这新来的,毛手毛脚,干什么都不会,什么事都要来问我,烦死了。”
何瀚道:“不若让卷哥儿也来,他跑上跑下,也熟了,利索得很。”
碧游笑道:“我早听说这么个伶俐人,忙要过来帮忙,也还是忙不过来。”
说话间,一灰衣小仆怀里抱着青花瓷匆匆过来,问道:“六先生,可要放哪呢?”
碧游脸一沉,喝斥道:“你傻了不成?这种问题来问我,让我在先生们面前出丑是不是?你哪来歹毒的心肠?”
逸尘忙劝道:“这瓶子我也见你钟意了多年,年年都摆在你房里,我看他是见你珍视,便不好自己拿主意,总要你高兴么。”
碧游挥挥手让他下去,回头笑道:“二先生也说得在理,这仆人么到底不是手把手教出来的,难免摸不着东西南北。我是新来,他便也要熟悉熟悉我,若是要我去看他们脸色,我岂不是个笑话了?”
逸尘冷笑一声,瞥开眼不说话了。
碧游只假装看不见,转过头与何瀚说话。
吴妈多日忙着碧游之事,才见歇着了,捶着手臂过来,看见齐聚一堂,笑道:“今日倒也巧,老爷们消停了?个个都挤在这小屋子里,也怪远远看着金碧辉煌。”
崔略商笑道:“吴妈好厚的脸皮哝,自家人还吹,我脸都替你红了。”
吴妈捏着手绢拍在他脸上,冷笑道:“我不说你,你倒是要自投罗网,莫要当我瞎了,不看着你就不干活给我偷懒,仔细你的皮!”
崔略商装傻,道:“说什么咯?你想得倒是好,我不想天天有傻子送钱给我用啊?我也是日盼着夜盼着,委屈得死嘞!可老爷们就是不来,我有办法嚜?你倒好来怪我,我也不说,总有两三个铲头给我出出气。”
吴妈手指戳着他脑袋,气道:“总让你巴结巴结客人,你怎么回事?”
崔略商道:“我做得长不长,跟妈妈你有关系么?我做得长也这么些钱,做得短也不差,总不过一台酒吃过来,也能赚三四百两银子,和其他先生们半分不离,你就要来说我。”
吴妈指着他道:“好好好,你有道理了么,莫要给我揪住你小辫子。”
崔略商冷笑道:“你便是揪住了就往死里打,我半死不活也全要靠你资助,死在这里嚜也没什么,倒是还全要依仗你白白给我吃穿医药,若是你要扔我出去,我还巴不得。”
吴妈被他气得仰倒,招来一个小仆扶着额头走了。
何瀚凉凉地瞥了吴妈背影一眼,让娇姐儿帮他打扇子,道:“三先生关键时候还挺好用的么,不枉这么多年先生做下来。”
崔略商笑道:“怕痛么我也不做倌人了,往日给她挣得不少,她便死里抽我的血,我要是让她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我还真没脾气了。”
何瀚笑着点头,又瞪了一眼乖乖在一旁听话的丁隐,道:“你也别傻到什么都听这吴妈的话,能做这行当的,哪个不心狠手辣?她不对你好,你就要对自己好。”
碧游勾着嘴角,凉飕飕道:“谁说不是?你喊她‘妈’,她哪会当你是儿子?你么便是借了她的权势,给她钱赚,回头自己也该攒一点,哪能做一生一世的倌人呐?”
丁隐眨了眨眼,哦了一声。
这时正好夏哥儿进来了,对陵越说:“大先生,百里老爷醒了,找您呢。”
逸尘也跟着起身,说:“我下午还要出局,去洗个脸,你们聊吧。”
陵越和逸尘一齐出了新院子,夏哥儿和易哥儿跟在他们身后。
逸尘若有所思:“大先生说得不错,碧游怕是要出点什么事来。”
陵越道:“以碧游的手段,怕是倚翠楼那姑娘性命不保。”
逸尘被日头晒得恍恍惚惚一阵,用手掩了掩面,笑道:“你莫要去多事了,碧游要整死她,你还能日夜看着不成?莫说她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阿本以前再糊涂,也还是个小孩子,我当初刚做先生的时候也是到了碧游家,相处过一段,如今人就这么死了,不说碧游觉得如何,我也气不过。”
陵越只得点点头,目送他往另一方向去了,自回了房里。
屠苏早就在房里等着他,见他回来,忙迎上前,道:“三先生那边可是好了?”
陵越拿手帕擦了脸,喝了茶,与他一同坐到榻上,说:“我是忘了他做了五六年的先生,哪要我们来替他操心?今天去碧游那边,还把吴妈气走了,厉害得——”
屠苏问:“碧游先生是明日挂牌?”
陵越摇摇头道:“新院子没忙好,说要再过几日。”
屠苏:“那明日端午便不叫他了,四先生可还好?”
陵越疑惑道:“四先生可怎么了?”
屠苏面上一阵迟疑,陵越也不催他,倚着枕头看看窗外的日光。
屠苏摇了摇头,道:“我只以为允超跟四先生说了,谁道没有,我只好多管闲事。”
陵越笑道:“什么事?你只管说。”
屠苏道:“前不几日,我听人说老丞相接了家乡里的小姐过来,要让允超完婚。”
陵越先前还有些恍惚,乍听这消息,猛地一惊,站起身问道:“项老爷什么时候有未婚妻了?”
屠苏道:“自小就有了,就算允超能拖,人家小姐也拖不得,老丞相对他常来这边也有些不满,催着让他下个月就娶过去了。”
陵越脸色有些难看,屠苏递了杯茶给他,喝过了,镇定些许,叹道:“四先生怕是还不知这事。”
屠苏道:“迟早的事。”
陵越低头沉吟许久,道:“能瞒几日……便是几日吧……”
屠苏从背后抱住他,道:“明日可还要请他去顽?”
陵越顿了顿,把手搭在屠苏手臂上,掌心一寸寸暖了,舒心几许,才说:“你照旧请,不要让他看出端倪来。”
屠苏道:“怕是我不说,允超也要说。”
陵越冷冷道:“怕是他也不敢说,要不何至于瞒得这样?”
屠苏笑了笑,没说话,抱着他站了许久,见外头日光刚好,便说:“吃些饭吧,快午时了。”
陵越点点头,让夏哥儿准备了饭菜。
两人吃了饭,话说不了多时,便有些恹恹起来。
夏哥儿早被打发去铺了床褥,让两人小憩。
屠苏提了提腰间的蚕丝薄被,拥着陵越,外头夏蝉高鸣,绿树在阳光中泛着盈盈的白光,屋里像是进了水一样,冷冷的,又有几分燥意。
梦中,陵越仍倚在树边,远远对他笑。
没有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