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吴山翠

够歇斯底里吗?以眼泪淋花吧!

【远尘尘远】旧情绵绵(一发完结)

那时候安逸尘死了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里,他石灰砌的滚圆的坟上,多了另外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花圈和贡品。最大的变化是他洋气的坟墓旁边的一棵桂花树。那棵树先前被宁致远移过来的时候已经长大了,三年过后,它更大了。丰满的枝叶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一直为他遮风挡雨。

这天是安逸尘的忌日,宁致远给他扫墓来了。他依旧站在安逸尘雪白洁净的墓碑前,望着寂寥的碑文,墓碑上小小地铺了一层金黄色的桂花花瓣,一眼望去,那矮小的坟包金金黄黄的美丽,是转瞬即逝的落日余晖。

宁致远:“逸尘,我要和乐颜结婚了。你别嫉妒……嗨……你还是嫉妒吧,你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笑。”

秋日的风总是有迹可循,卷得桂花树上的桂花老是向一个方向吹。宁致远就站在这个方向口,被桂花撒了一身。他终于知道,那日在楼里面,安逸尘说的桂花到底有多香了。

没吃在嘴里,心也像吃了甜点一样。

花瓣下雨一样地砸在宁致远身上,突然风里卷过一片桂花,花瓣尖轻轻地撩过宁致远的眼皮,刺进眼睛里。

然后,宁致远泪水流了出来。

如果安逸尘死后还是有知觉,大概会嘲笑宁致远的矫情,但也会格外感激他的长情。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记着他,他也希望,这个人——是宁致远。

在他安逸尘零星的有记忆的人生里,痛苦的时间格外地长。但是有一天他失去了这种痛苦,反而觉得人生空缺了,他一直是个活在别人的仇恨中,并且把这份仇恨欣然接受成为自己的,一个悲哀的人。

安逸尘想,他的死,毋宁说给别人带来悲伤。倒不如说,这使得许多人都松了口气。除了宁致远以外……

那宁致远是谁呢?宁致远是他安逸尘上半辈子的假想敌,尽管这不是纯粹的恨。

实际上宁致远初时只在安逸尘的印象里是“杀父仇人的儿子”,将来要顺便干掉斩草除根或者是父债子偿之类的被迁怒的人。

话又说回来,安逸尘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恨一个叫宁致远的陌生人呢?

这个问题非常难解。

有人说爱的对立面是冷漠,那么恨呢?恨就被这两者割离开来了吗?或者是爱和冷漠之间,还有一个第三者在固定着,是恨?

可他安逸尘对宁致远既没有什么时间来发生感情,从小惦记着一个人,也不能说冷漠了吧?但是他还是恨着宁致远,因为他父亲需要他的憎恨,因为别人有母亲,他没有母亲,当他羡慕别人的同时,他就会恨,恨一个叫宁浩天,或者叫宁致远的人。

无论他们两父子之中的谁,在遥远的过去曾夺走他的母亲让他陷入这种境地——父亲的怨恨,同学的怜悯,还有他自对自的怜惜。

他永远记得,这是谁带给他的。

父亲让他去魔王岭,他欣然同意,果然见到了魔王岭小霸王——宁致远。

他第一次和宁致远打完交道回来,安秋生就问他对宁致远的感官如何。

安逸尘当时就用一种不知是羡慕还是怨恨的语气说:那还是个孩子。

在安逸尘眼中,宁致远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可以放纵,可以任意地伤人。但是他又是极单纯的,尽管别人都说他是小霸王,但是那天真的任性,不带一丝邪念的眼神,使得他整个人都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散发着灼人的热光。而整个魔王岭就是一朵向阳的花,在太阳的光照下,仿佛散发着生机与活力。

这是一个放肆又真诚的人,他安逸尘永远做不到这样。

安逸尘想,这贼老天真是不公平,什么都让宁致远得去了。

不,也许现在不这样。安逸尘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这一天,他失去了所有恨的理由;也是这一天,宁致远同样失去了爱的资格。

他的父亲说,他不是他的儿子,而他从小以为得到的爱、父亲的严厉,那都是为了让他更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复仇的工具。想他安逸尘聪明一世,到底也玩不过养父。他栽了,人生彻底翻了一个大跟头。

他以为人定可以胜天,没想到还是争不过一个天意。

安逸尘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那一天正好是秋天的一个黄昏,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行人匆匆的冷冷的走过,街上冷落又格外地僻静。这样无牵无绊的空空的世界,正好合了安逸尘此时的心境——没有所谓的怅然,只是尴尬,他整个人都处在一个不黑不白的夹缝中。

他走了一会儿,头上的街灯已经亮起来了,但是黄昏依然没有结束,远处的天边,像是肥皂泡泡上亮色的紫的红的彩光,等待着被戳破,嘭的黄昏就消失了。他依旧走着,不知是谁家家宅传来声音,慢慢地拉着古老的二胡。二胡凄怆的哀鸣声,振颤了整条街的空气,安逸尘把那空气吸进肚子里,整个人好像也凄怆了。

安逸尘忽然不能忍受这一古老的中国情调,在这种旧日迟迟的黄昏,这样的曲调太不是时候了,就像一场乱梦颠倒,无力又惊惶,永远醒不过来了。

他快步疾走起来,黑色的大衣在风中翻飞。他厌恶这样的黄昏,但是却又死死盯着那将暗未暗的天。此时,他脚下的路和他远望的世界,分离开了。一半是他自己,一半留给了别人,就是因为这样,他注定要被分割得撕心裂肺,就和他如今被分割的精神,安逸尘的身体,忽然也变得沉痛了。

安逸尘从楼梯上滚下去,最后的一眼,是所有光明褪去,黑暗的夜。

不知是谁把他救了回去,当他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以前的“家”,他出离得愤怒了。安逸尘这个不动声色的男人,罕见地在人前表现出他的情绪。对一个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人来说,这种突发的脾气简直把别人吓得半死。最后他雇了一个人,在半死不活双脚不能走路的情况下,硬是从那屋子里搬了出去。然后他在魔王岭当中找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远离了安文宁三家,等他好了之后,他就能离开魔王岭这个鬼地方。

对安逸尘来说,魔王岭这个名字确实名副其实,这里是个充满了妖鬼蛇神的地狱。他安逸尘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狂妄,他想彻底摆脱这里。

可有一天,有个人来了。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只能在魔王岭中沉沦。

 

 

 

男人穿着白色小西装,衬衫的领口翻开像白鸽子的翅膀,头发帅气地梳到一边,即使是到失去爱人的境地了,他看起来竟然还是这么精力旺盛。

宁致远走进小小的院落里,看见在树下躺着看书的安逸尘,挑了挑眉,故意走上前用脚踢了踢他竹制的椅子,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宁致远抱着手俯视他,说:“听说你瘸了。”

安逸尘不慌不忙又翻了一页书,根本就没搭理他。

宁致远仍旧抱着手摆姿势,俯视他,说:“所以我特地来寻个乐子。”

安逸尘把注意力从书中转移过来,他把书暂且搁在心口上,看着宁致远,说:“怡红院要往东走一里。”

宁致远把手放下,从院子里移过来一张小板凳,岔开腿坐了,道:“别跟我说女人。”

安逸尘见到宁致远失落又郁闷的样子,不得不说,心情真是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安逸尘笑道:“失恋了也不能怪在所有女人身上。”

宁致远望着安逸尘,看见他脸上又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温柔,即使是假的,但看起来格外顺眼。没错,他宁致远确实是来找乐子的,不管是什么方式,总得让自己高兴起来才行。

哪知安逸尘又道:“不过既然她不喜欢你了,你还可以喜欢别人,不是有句老话吗?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里萎了,天涯还远着呢,总有比以前更喜欢的。”

宁致远被他事不关己的语气刺得心酸,顿时恶向胆边生,故意用手去按住他受伤的腿,看见安逸尘忍痛的表情,心里才又顺畅不少。

宁致远:“放屁,你就是想让我不要纠缠乐颜,然后你又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了是吧?”

安逸尘把胸口的书拿起来,盖在鼻梁上,只剩一双锐利的眼睛闪着光,像是玻璃酒瓶里深沉的琥珀色美酒,浓郁醇香。但他那有些弯曲的眉毛轮廓却像在冰下种的火种,日积月累,那刻骨的寒冷也就慢慢融化了。

安逸尘淡淡道:“宁少爷真是个明白人。”

宁致远拧着眉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遍,突然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安逸尘点点头。

宁致远把交握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蹭了蹭,问:“你以前到底多恨我和我爹?”

安逸尘皱起眉,冷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也没资格恨你了。”

“谁说你呀。”宁致远翻了个白眼,说:“我是想知道乐颜现在到底有多恨我。”

安逸尘:“她不恨你。”

宁致远瞪大了眼睛看向安逸尘,仿佛想不到安逸尘是这个回答。

安逸尘继续说:“安家的仇恨,只能在我身上,我如今也算是废了。但我是他心目中仇人的儿子,乐颜却是他亲生女儿,他怎会同对待我一样对待她?即使爹逼她,我相信她有自己的主见。她现在不跟你在一起,不是恨你,她只是孝顺。”

宁致远低头想了想这话,眉间的郁结松缓了些,他转头看着安逸尘,道:“算你说了人话。不过你怎么住得那么偏僻?我找了好远的路。哦对,这是特意带给你的。”

宁致远从门边拿了一篮子的水果过来,放在安逸尘旁边。

安逸尘低头看看水果篮,又抬头看看宁致远,垂下眼皮子,道:“我不收,你拿回去。”

宁致远脸色顿时就不那么好看了,这水果篮那么重,他还拿了一路,好歹也是他的心意。安逸尘拒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宁致远气愤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安逸尘食指插在书页中间,拇指和中指捏着书脊,一晃一晃地吊在半空中,晃呀晃,他手一松,书翻滚在地上,雪白的书页沾了油渍似的一片片黄色。

安逸尘也冷下脸,道:“宁少爷,何必呢?你我皆为仇敌,昔日我整你,今日你来看我笑话,可以,我活该。可是……你在可怜我!”安逸尘失去了所有,但是还有一份尊严在,宁致远来这里,就是践踏他的尊严!

安逸尘想了又想,脸上那以假乱真的温柔,彻底褪去了,他把头撇向一边,低声说:“你走。”

宁致远这大少爷,安乐颜都不能让他低声下气,何况是这余怨未消的安逸尘?

宁致远倏地站了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到门边,猛地抬脚踹了一下那木门,那陈旧的门板左右摇摆打着,像一阵轰隆隆的雷乍响。

宁致远回头,又走回了安逸尘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让我走,我偏不走。我不好过,我偏要看你也不好过。对,我可怜你,我太可怜你了。我操,瞧你这站都站不直的残废样,路边乞丐都比你强。”

安逸尘被他气得脸色发白,他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宁致远,手指骨拧得突出了经脉和血痕,如果他现在完好无损地站着,他铁定把宁致远这蠢货打得跪地求饶。

安逸尘低着头不出声,宁致远这个罪魁祸首反而先自我忏悔了。安逸尘现在这样子本来就够惨的了,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跑来欺负一个病人,确实有点不像话。但是安逸尘也有错啊!他本来是好心好意,结果被这样尖酸刻薄,他也很生气好不好?!

宁致远在心里不断跟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斤斤计较,不要欺负老弱病残,不要……我呸,他安逸尘这凶猛样算是哪门子的病弱,都快把他气得头顶冒烟了。

两人就这样毫不退缩地互瞪着眼,还是最后面安逸尘冷静下来,停止了这种幼稚的举动。宁致远见他看向别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嚣张的笑容,暗地里却偷偷揉眼睛——刚刚他瞪得太专注了!

安逸尘突然来了一句:“我渴了。”

宁致远刚才在数蚂蚁,冷不丁听到安逸尘来了这一句,有点反应不过来,傻傻地“啊?”了一声。

安逸尘伸手把地上那沾了尘土的书拿回手中,斯理慢条地打了打灰,细细的烟尘在阳光下像金粉,被大风吞去了。

安逸尘:“既然你要留下来当仆人丫鬟,我也不是穷到没剩一口饭给你吃。”

宁致远挑挑眉,走过去手臂撑在安逸尘躺椅的扶手上,倾下身,整个黑影子把安逸尘覆盖住了。安逸尘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海蓝色棉马褂,领口拘谨地束着,长袍大概是量身定做,稳妥的平整的盖在胸膛上,黑色又别致的绣图纹在胸口,像是在那位置上最深处的心口缝上了细细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都是疼啊。

宁致远从没那么认真地看过一个人,尤其这还是个男人,他向来觉得这魔王岭没人比他长得好,现在发现,安逸尘确实很不错,蛮漂亮的嘛。

宁致远对好看的人都给予了十分的耐心,看了看安逸尘的脸,他觉得他又能原谅安逸尘了。

宁致远直起腰,往旁边那小桌子走去,拎了拎茶壶,还有不少水,但是里面的茶都冷了。他皱着眉问安逸尘:“你这的厨房在哪?”

安逸尘诧异地抬头看他,有些搞不懂这宁少爷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是说他根本听不懂人话?

宁致远拎着水壶等他说话,可安逸尘却低头自己想事情,他恼了,挖苦道:“你这脑袋都长在腿上了?瘸了腿,脑子就坏了是不是?我问你——厨房在哪?!”

安逸尘这次没有和他呛声,指了一个方位。宁致远提着水壶,真的跑去热茶了。安逸尘脸色别扭地仰躺在椅子上,陷入了不明不白的困惑中。院子里的穿堂风灌进来,树上的桂花刚好开得鲜艳,那浓郁的香味蔓延出百米。如今他躺在这最香甜的桂树下,像是陷进了大而软的床,床上是密密麻麻的桂花糖桂花糕,清甜的气味染了一身,他自己仿佛也变成桂花甜点了。

闭眼躺了一会儿,宁致远突然没了动静,安逸尘刚被激发一点的精神气,很快又消散了。他终归还是个病人,无论身体和心里,他都有病,而且都病的不轻。他昏昏沉沉地看着金光闪闪的桂花树,像是香橙味的冰淇淋。桂花树之外,那浅淡的蓝色的天,是垫着冰淇淋的零星的冰花。视野中,不是桂花,就是蓝天。当然,还有梦。一个记不清,云里雾里的梦。

宁致远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安逸尘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安逸尘睡觉的姿势特别标准,头和脚连成一线直直地横着,双手松松地交握放在肚脐处,像是进了棺材里别人帮忙摆着的僵化不动的样式。

宁致远把冒着热气的茶壶放在一旁,走到里屋找了一下床,从上面抱出一床被子,回到院子里,要给安逸尘盖上。但他刚抖开被子,又想着外面风大,就算有这条被子,也顶不上什么事。这安逸尘吧,腿又没好,这边连个仆人都没有,别是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准得上医馆去。

宁致远又把那床被子给搬了回去,猛摇那睡着的安逸尘,嘀咕道:“真是来跟你做小厮的,安少爷。”

安逸尘一半神智还陷在梦中的时候,他的双手被人抬了起来,手臂被一双有力的手抓着,然后整个人向前一倒,贴在一个热腾腾的背上,宽厚,安稳,恰好那半醒不醒的梦里,出现了安秋生和安逸尘,安秋生背着安逸尘,一步步走着,走在他前面,将他丢了。

“爹……”安逸尘在宁致远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潮湿的热气来自一个人的千头万绪,喷出来充盈在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却只是纯粹的瘙痒。

宁致远默不作声地把安逸尘背去了他的卧室,把他安置好,盖了被子,站在床头看他。看了多久不知道,可能是一两分钟,也可能是一两小时,宁致远看着安逸尘这个人,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他想到决绝离去的安乐颜,想到安乐颜手上那血液滴滴答答的声音。

而床上这个人,他是和自己一样,被安家人所抛弃,所玩弄。

同病相怜呵。

宁致远鬼迷心窍地,慢慢把手指伸到安逸尘的头发里。敏感的指尖陷进柔软的头发,摸着微凸的发根,轻轻地贴合住头皮,头皮深处,有隐约的温暖一下一下鼓胀着,随后,他微凉的指尖也热了。

油灯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微光,夏天的蚊虫还未消停,在灯罩里撞着,模糊的光的影子投射到雪白的墙上,那飞虫就是一个不完美的污点,在光里四处乱转。

宁致远缩回手,呆滞地举着手看了一会儿指尖,他垂下眼皮,又睁开,对仍在沉睡的人说了一声:“我走了,晚安。”他知道安逸尘不会回答他,但他就是这么做了,因为他也不想听到,来自安逸尘的回答。

安逸尘这个人看着,总比接近要美好许多。

而他宁致远,总喜欢一厢情愿。

 

 

 

第二次的见面没有隔太久,宁致远像是在愁云惨淡中找出了点什么可以转移注意的新鲜玩意儿,像夏天还没走干净的蚊虫,巴在安逸尘这里不走。

失恋中的宁致远,和离家中的安逸尘,根本就是两个不定时炸弹。但是他俩又非要凑在一起,这危险的程度当然就节节升高。阴晴不定的两个人,言语的互相攻讦是少不了了,但宁致远再愤怒也没有忘记,不能跟病人安逸尘动手。而他们俩就踩着这条底线,相安无事地又过了几天。

宁致远喝了口茶,郁闷道:“在你这都喝了一天的水了,客人在,不开饭吗?”

安逸尘斜了他一眼,道:“今天厨娘儿子生病,我让她回去了。”

“那怎么办?!我走回去都饿死了。”宁致远抱怨了几声,突然站起来,一溜烟出了门,然后又很快回来了。

安逸尘那时正拄着拐杖要出门,宁致远回来看到他,不由分说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催促道:“快上来,你要饿死小爷我吗?”

安逸尘挑了挑眉,心想这小子其实挺上道,想来生错了人家,投胎去当了大少爷,要不然如果他出来单干做长工,也许是个顶能干的人。

宁致远背着安逸尘快速走到了白云楼旁边,他没把人给背进去,拐杖又还给了安逸尘,让他自己走。虽然在自己面前安逸尘那所谓尊严已经给他耗得差不多了,但是朋友跟朋友是一回事,这白云楼里那么多人,让人看安逸尘的笑话,其实他也是很不好受。

宁致远是安逸尘的客人,这顿饭自然是安逸尘请客。他们两个找了个单间,伙计上了菜,两人同时闭上嘴,安静吃饭。吃饭吃得差不多了,宁致远才又开始和他胡侃起来。

宁致远:“这家的菜一点都不好吃。”

安逸尘:“你嗅觉没有,自然什么菜都不好吃。”

宁致远郁闷道:“我说你以前扎了我那么多针,结果也没用。你这庸医,不会是当初为了报复我故意扎得我满脸刺吧?”

“宁少爷当初为了闻一个女人愿意当小白鼠,可是你自己求来的。”安逸尘想起宁致远当初那一脸怕疼又死硬要面子的扭曲样,轻快地笑起来,喝了一杯茶。

宁致远盯着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果然是耍我……”

安逸尘不置可否。

“致远,你闻到桂花香了吗?”安逸尘忽然转过头凝视着窗外,这白云楼的窗开得特别大,宁致远和安逸尘都没要屏风,风鼓鼓地吹进来,苍绿色的帘子像水草一样,绿中透着一点白光,忽的风又大了,那绿中的白色泛滥开来,屋内霎时间银光四溅。安逸尘又转回头望着他,目光中竟有数日不见的安宁。他笑着说:“我那院子里的桂花香,竟然飘到这里来了。”

宁致远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向窗外,窗的上方是浓郁的海蓝的天,下方是对面石青的屋瓦,斑驳的霉点和绿苔使得它有了古旧的历史感,像是在时光中老去的旧中国,新的时代,悄然来临。

可他又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还在过去,守着没落的哀愁……宁致远仍旧看着窗口,窗外的世界在黄昏里,瞬息万变。刚刚还蓝阴阴的天,刹那间红的紫的放光彩,那石青的屋瓦,被浓烈的色彩渲染,却是变得黑暗了,是所有光当中,唯一的影子。

宁致远:“附近仅有你那里有桂树吗?”

安逸尘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闻着茶的香气,从朦胧的热气中看着对面的人,他问:“日本人最近有什么动静?”

宁致远收回视线,淡淡道:“还不是用些下三滥的招数来排挤我们?但他们到底是外来者,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还差得远。”

“是吗……”安逸尘随口应了一句。

安逸尘俊俏的眉目隔着茶雾,忽然变得平整了,他不再锋锐,甚至显现出了一点稚嫩的单纯。宁致远看着这样的他,说:“逸尘,你危险了。”

安逸尘放下手中捧着的茶杯,白雾从他脸上散去了 ,眉眼又突兀地锐利起来,像是刚开刃的刀光,阴森森的冷。

安逸尘:“既然知道我的处境,就离我远一些。”

“逸尘,我们是朋友吧。”宁致远严肃认真地看着他,仿佛如果他说出他们不是朋友,他就会二话不说离开安逸尘。

安逸尘想说“不是”,但是这一点无私的心,忽然又萎缩了,即使宁致远现在和他接近会给他带来危险,但是安逸尘想有个人陪陪自己,陪自己度过这场人生中最大的坎。他现在看不到未来,就想跟着另外一个人,走出去,无论到哪。

安逸尘垂下眼,低低地说:“是,我们是朋友。”

与他晦暗的神色相比,是宁致远灿烂的笑容。

 

 

 

自从安逸尘说他是他宁致远的朋友,宁致远就来得更勤了,几乎是天天来报道,因此他们做了一个秋天的好朋友。最后他嫌安逸尘住的地方太远,干脆去买了辆洋车,学了两天后,那技术就跟拿筷子吃饭一样,收放自如。

宁致远得意洋洋地炫耀了自己的新车,又喊安逸尘出去兜风。

安逸尘还没答应,宁致远就把他囫囵塞进了后面的座位,脚上一踩,汽车喷了些黑灰的尾气,快速地飞驰在泥路上。这一带的基础设施都不好,路面没有魔王岭中心地带那光滑平整的水泥路。宁致远作为开车的人,兴奋劲儿还没过,也不觉得颠簸。在后面的安逸尘就很惨,那汽车把他抛来抛去,像风中的野稻田——一片倒。

车停下来后,安逸尘揉了揉发昏的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岭外的那条河,我们今天钓鱼。”宁致远从车后搬出渔具和两张躺椅。安逸尘如今的腿也好了不少,自己拄着拐杖并不费力,还帮着宁致远拿了几样东西。宁致远回头见他长身玉立,虽说是病中瘦削了不少,但那含威不露的双眼,微微笑着,却是让人战栗的深渊。

宁致远找了个好位置,是在一棵歪脖子树的树荫底下,冰凉的风裹挟着水的腥气,绿涛被大风卷得奔腾翻覆,不远处姑娘们一阵阵黏糊的窃窃私语,又有树叶沙沙的声音。

宁致远愉悦地呻吟了一声,懒洋洋地说:“这才是人生啊。”

“宁少爷的人生,未免要求太低了点。”安逸尘今天手气好,已经是第三条鱼了。反观宁致远,一条都没钓上来。

宁致远手指交叉扣回脑袋后面枕着,听到安逸尘的话,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他一眼,说:“我看你是要求太高,怪不得整天闷闷不乐,东想西想,就数你花花肠子最多。”

安逸尘笑而不语。

宁致远闲着没事干,于是他又开始干欺负病人的事。他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安逸尘鱼线没入的地方,四周的涟漪扩散开来,底下的鱼惊得远远地游开了。

安逸尘:“致远,鱼跑了!”

宁致远手里摞着一堆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百忙中抽空说道:“跑就跑呗,少爷我没钓上,你也别想。”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宁致远又扔了一块石头,水里噗通噗通几声。

“致远……”安逸尘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了。

宁致远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仍旧不想看安逸尘的脸,这样他就不会有用暴力修理安逸尘的冲动了。宁致远盯着水面,怒气冲冲地说:“干嘛?!”

安逸尘柔和的声线仿佛女人柔软的嘴唇,贴着耳廓轻轻地吻,酥麻麻的。

安逸尘:“人生不过百年,老了病了,最后还是永不相见。这段日子能和你做朋友,做知己,我已经是觉得非常幸运。我死都会想着你的。”

宁致远听了这话,脸倏地红了,他更不敢去看安逸尘,别别扭扭地盯着满是涟漪的河面,地上新绿的小草,最后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怎么这么肉麻……我……我也很喜欢你啦……”

安逸尘轻轻地笑出声,然后他默不作声地侧过身子,宽厚的背部一下子挡住了左边的宁致远。不远处,一个蒙脸的男人拿着一把枪,静静地举着。

安逸尘侧脸看着满脸通红的宁致远,露出一个单纯的快乐的笑容。

安逸尘笑道:“嗯,我是很喜欢你。”

他脸上的笑容未褪,那声巨大的枪响顿时炸响了整座山,他最后望着宁致远惊骇的眼睛,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里的血却在此刻喷涌出来,铁锈味灌满了口,他微笑的眼睛,也慢慢阖上了。

“逸尘!”

这长长的,企图挽留什么的声音,安逸尘从他父亲那里听到过一次。今天,他再次听到了……第二次。

 

 

 

安逸尘还没死,准确地说,是他还没死透,意思就是也没多少天的活头了。

他再次醒来,满眼都是冷冷的白色,他的床却很热闹,这边趴了一个,那边趴了一个,他还不知道,他安逸尘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好人缘。

安逸尘一动,宁致远就醒了。他红着一双兔子眼,声音都嘶哑了,劈头盖脸就骂道:“你这蠢货,还说自己聪明,知道被别人拿枪指着还不说,挡着我……你挡着我……”

宁致远说着说着就哭了,他用手背擦着眼泪,像一个孩子。

安逸尘几乎用一种纵容疼爱的眼神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旁边的安乐颜用小勺子舀了点水喂给他,安逸尘才好了些。安逸尘的目光移到床头站着的人上,那是他的养父,安秋生。

安逸尘笑了笑,喊了声:“安伯伯。”

安秋生一瞬间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他忍了又忍,疾步走出病房,蹲在墙沿边,阴沉不语。

安逸尘的命勉强被吊了几天,他本来还莹润光滑的皮肤,慢慢变得苍白又黯淡,脸颊上的肉迅速凹下去,强壮的身体像瘪了的气球,只剩一层皮掩盖着瘦骨嶙峋。与他身体状况相反,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好像是全身消耗的精神气,全都补充到眼睛里去了。

安逸尘的手松松地搭在宁致远的手背上,宁致远手里拿着的是一块镜子。他把手搁置在安逸尘的胸口上方,好让他能看到自己。安逸尘眼睛微微发亮,看着光亮的镜子,镜子里照着一个骇人得只剩下骨头的男人,诡秘又深黑的双眼,像是骷髅头凹下去的黑洞。

安逸尘笑着摇了摇头,说:“看来我是没法和你抢乐颜了。”

宁致远轻声道:“没关系,明天我给你带西装,你穿西装特别精神,特别好看,以前我还嫉妒你来着。”

安逸尘从胸膛中发出一点颤音,嗯了一声,之后又没了声响。

宁致远心惊胆颤地探他呼吸,还有气。

他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宁致远果然给安逸尘带了西装。他把要照顾人的安乐颜和站着不动的安秋生全都赶了出去,把西装套解下来,掀开被子,帮安逸尘脱了衣服。蓝白病服下的安逸尘,果然骨瘦如柴,胸膛处用白纱布包了一圈又一圈,这就是让安逸尘丧命的伤口。

宁致远吸了一口气,一件一件耐心地帮他穿上,又拿了镜子给他,帮他梳了他以前爱弄的发型。弄好之后,乍眼一看,除了瘦一些,几乎和以前也没什么差别,倒是使饱满的脸颊更显得富于棱角,俊美锋利。

安逸尘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淡淡地笑了,他道:“这身西装不错,能穿出去参加舞会了。”

宁致远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说:“你出院了,我就给你举办一个盛大的酒宴,我一定不跟你抢风头。”

安逸尘笑着看他,眼里是清凌凌温柔的碎光,他说:“若是这样,也好。”

宁致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说:“在魔王岭,谁敢假装没看到我?”

安逸尘:“宁少爷往日的名声早已经远扬了。”

宁致远握着他的双手,认真严肃道:“安逸尘长命百岁。”

安逸尘微微笑了笑,拉了拉他的手,对他说:“你过来一点,低下头。”

宁致远依言俯身靠近他。

安逸尘看着近在咫尺的宁致远,微微侧过脸,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说:“你陪着我,我很开心。我到死都会想着你的。”

宁致远那迷乱的神情,在他最后一句话中,化为了无力的悲哀。

就和安逸尘嘴里说的那样,那天晚上,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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