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客栈的大堂人来人往,邻近几桌的客人说话声老大,我盯着看了好久。
黑袍人问:“你在看什么?”
我回头,看他碗里空空的不夹菜,便跑过去给他夹了几筷子。
我回到座位上,悄悄对他说:“刚刚那个人说话的时候唾沫飞到盘子里去了。”
话闭,就开始安静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
我娘虽宠我,也不是什么事都任由我耍性子。因饭桌上的事我还受过不少处罚嘞。
黑袍人听到我这么说,转过头去也盯了一会儿,然后很是嫌恶地回过了头。
大概是觉得恶心。
吵闹的大堂里就我们这一桌安静,四周人的说话声源源不断传过来。
我大概听了一下,说的都是关于镇上小孩子失踪的事。
我和黑袍人吃完饭,黑袍人就带着我在街上溜达散食。
春天的柳发出嫩芽,凉风徐徐吹过,这散漫的天气让我昏昏欲睡。
我为了提神,只好说话。
我问他:“你知道最近这镇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黑袍人一直看着前方,宽大的黑帽被一阵风吹来倒下,一条长长的辫子飞了出来。
霍!那头发又黑又长,而且从辫子的厚度来看,还很浓密。
作为女孩子我还是很在意相貌这一方面,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觉得并没有输给他,才松了口气。
黑袍人尴尬地拿着辫子,想要塞回帽子里去。
我说:“塞回去做什么?我都看见了!”
他拿着辫子的手一僵,放回去也不是,不放回去也不是。
我笑着跑过去拽他的辫子,他就更不知道要怎么应付了。
嘿,他真的很好玩。
我在后面拉着他的辫子,他就把我拎起来。
我顺势一把抱住他脖子,双腿一夹,欺到他背上。
他只好托住我,以防我摔下去。
我委顿在他宽厚的背,下巴磕在他的肩窝,眼皮抖了抖,就想立刻睡去。
我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催他跟我说镇上的事。
他只好放慢脚步,边走边说道:“最近镇上已失踪十四个孩童,都是夜晚昏睡之时,不知不觉就消失的。听那些失踪孩子的父母说,只是感觉到小孩翻了身,就不见了踪影——”
之后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了。
他的背好宽,好稳,好暖和,和娘的不一样,娘的背都是骨头,磕着人好难受。
我爹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呢?
我睡去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是黑的,眼前不知为何多了一条红色的绳子。
我抬头望,那红线好长好长地衍伸到天空去。
奇怪的绳子。
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拽住,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个风筝一样,浑身软绵绵的,整个人却像被线头牵引,离不开红线的那头。
我根本生不出要放开绳子的想法。
身体持续上升了一会儿。
抬头再向上看的时候,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亮光。
我被拖曳进光里,突兀地脚下一落地。屁股摔在地上,却软绵绵的没有痛感。
我摸了摸地面,看似坚硬,却像软糕。
我脑子一时想不起前因后果,只能瞪着地板,瞪着前面的“玄古屋”。
玄古屋?怎么这么熟呢?
破脑子,一片云雾。
玄古屋的门幽幽开了,一个瘦长的人影从里面出来。
竟然是娘!
我心随意动,整个人飞过去,扑在他怀里。
我吚吚呜呜地跟他说了些什么,娘身后又走出来一个男人。
这男人穿着一身红黑色的奇怪衣服,刚毅沉静,秀丽漂亮的脸,眉心有一枚殷红的朱砂痣。
这不就是——
我尖叫了一声,扑上去抱住他。
“爹!”
爹右手把我抱在怀里,左手牵了我娘,一起回了玄古屋。
乱梦颠倒,不知天日。
只记得我一直跟娘和爹呆在那个小屋子里。
我好开心。
不知又过去多久,房顶忽然破开一个大洞,天光猛地照进来!
我用手遮住铺天盖地袭来的光芒,只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喊。
“玉泱!玉泱!快醒来!”
讨厌,玉泱是谁啊?
我不叫玉泱。
那声音唤不醒我,呢喃了一声:“玉泱竟不是她的真名,该死!”
他再没有喊“玉泱”,只是屋顶的洞越来越大。
我很生气,紧紧拉着坐在我旁边的爹跟娘,不善地瞪视那将破的天。
又一声霹雳大喊:“陵越!”
我一怔,回头看娘。
娘笑眯眯地看着我,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丝毫反应。
我倏地抽回了手,连滚带爬离开这两个假扮我双亲的人。
我推开玄古屋的大门,向最光明处跑去。
光明的极盛之处,忍不住含泪回头,玄古屋里只剩下相依相偎的身影。
我多盼望这是真实的,可这一切却是有人玩弄我。
怎会有人这般残忍?
天旋地转后,我猛地醒来!
这里是哪里?身上好重,不能呼吸,满嘴是泥土。
“玉泱!玉泱!”
上面有稀稀疏疏被翻动的声音,我极力想要应和他,却无能为力。
我好怕,眼睛又睁不开,泪水都不能流。
头上的人一直在叫我,虽然闷闷的被阻隔了,但我能听出来,是那个黑袍人。
梦里也是他在叫我吧。毕竟再没有人被我坑作玉泱的名。
身上的重量一轻再轻,我被人轻轻托起。
我顿时吐出一口泥,身上的沙土簌簌地从身上掉下去。我睁开眼,眼里也有沙子,割得我生疼。但我极力要看身边的一切,看到黑袍人满身泥土,我身上也满是泥土。
再往下看,原来我的脚还被埋在土里。
我差点被活埋了。
我惊骇得大哭起来。
“娘!我要娘!”
我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切吓得不轻,黑袍人笨拙得把我抱在怀里,轻拍我的后背。而我只能哽咽着抓着他脏兮兮的衣服,泪眼朦胧中看到的是熟悉的红色对襟小翻领。
我来不及多想,我太害怕了。只觉得刚刚从阎王爷那边走一遭,万事万物都莫名恐怖。
只有眼前这个不甚熟悉的黑袍人。是他救了我,是他把我从泥土里挖了出来,他为了找我,喊哑了嗓子。
在此刻没有人能比他更值得我信任。
突然,一个比我更惨烈的哭号声从旁边传来。
我被吓了一跳,转头去看。
只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副小小的骸骨,骸骨上挂着一个鲜艳的小荷包。
那是失踪的孩子。
都被埋在这了。
我一抽,想到要是黑袍人动作没有快点,我就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我娘怎么办?
他肯定比这个女人更伤心,却又只会忍着。
跟对待爹的事情一样。
我怎么能叫他这样伤心?
更深刻的心酸攥着心脏,我还不能对付这种柔软的痛楚,又哭了。
哭得比方才还伤心。
就像跟那女人比赛一样。
晨曦将要来临,这里却宛如黑夜。越来越多的女人来到了这块地方,哭泣的声音带有太过浓烈的悲伤。我越渐不能忍受。
我满脸都是泪,又窝囊又糊涂,已经分不清到底为什么要哭下去了。
黑袍人嘴好笨,任由我哭,不会哄我,却又不知所措地紧紧抱着我。
我贪恋他的沉稳,他的可靠。
如果他是我爹,那该多好?
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爹却不在我身边。
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找他?
他让娘等了那么久,在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出现,没有抱过我,没有说喜欢我。我甚至还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我。
他有什么好的?
我紧紧抱着黑袍人的脖子,他把我背回了客栈。
我缩在椅子上,他给我打了洗澡水,让我清洗身上的泥,还捧了一碗鸡丝粥给我。
我喝的第一口,差点惊喜地跳起来。
这跟我娘做得一模一样,难道娘来了?
我问他:“这粥是谁做的?”
好失望,他说鸡丝粥是他做的。可是怎么会有人做的鸡丝粥跟我娘的一样啊?除非我娘手把手教过他。难道他说跟我娘有旧不是假的?
我看他一身泥土还为我操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去清洗一下,也来喝完粥吧。”
他点点头,出去了。
不多时,他又重新一身黑袍子回来,手指却包了一圈纱布。
刚刚他太脏了没看清,原来手受伤了。
我知道,他太着急了,徒手把我挖了出来,手指才会这样。
我顿时感动得不行,心中爹的印象更是下降了不止一丢丢。
我把他赶去吃饭了,趁着他不在,掏出镜子跟娘说悄悄话。
看到娘的一瞬间,差点没朝他哭诉。
还好我忍住了。老让他操心不好,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了。最重要的是我怕他知道后,会把我逮回去。
娘是个极敏感的人,他看我那一瞬间的表情,就觉察我有些不对劲,担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顾左右而言他,跟他说起黑袍人跟踪我一事,让他以为我在为这事而不安。
“娘,那人可奇怪啦,脸糊糊的,又不爱说话。”
娘颇有些忧心地皱了皱眉,说:“他修为比你高,万事当心。”
我说:“不怕不怕!他对我可好了,又帮我好多忙。”
娘无奈道:“你又麻烦别人了?”
我捧着脸,想了想,傻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和他亲近。”
娘说:“不可轻信陌生人。”
我眼睛一转,窃笑道:“要不然娘帮我看看他的真面目?他说认识你呢。”
我就觉得娘是除了师祖以外最厉害的人,如果他出马,肯定能看清他的脸。
娘担心我,也就答应了这件事。
黑袍人进来了,我抱着镜子,冲到他面前。
黑袍人蹲下,从宽大的袍子里拿出一个漂亮的风车。
我惊喜地拿在手上,用手拨了拨,小跑到窗外伸出手,风车就滴溜溜地转动。上面五颜六色的图案一个个轮转,重叠,然后大风来了,咕噜咕噜,快得只能看到朦胧的重影。
真漂亮呀!
我转过头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不说话。
我试探道:“是因为我是陵越的徒弟?还是因为我像百里屠苏?”
他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很沉稳。
我对他没辙了,拿起镜子对他说:“这样吧,我师尊要见见你。”
我摇了摇镜子,抬起头。
咦?
人呢?
我沮丧地跟娘说:“他不愿意见你。”
娘沉吟了一会儿,说:“此人不知来历,又不愿见我,怕是有什么猫腻。你找个时间离开他,不要与他同行。”
“啊?”
我有些不乐意,拿起手里的风车,对娘说:“他不是坏人,他还给我买了这个。”
娘不认同我的说法,因为我没跟他说刚刚发生的事。
我只能含糊地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娘说:“你凭什么这么相信他?”
我憋屈地说:“感觉。”
娘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如何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有些委屈地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把镜子猛地反扣,第一次跟娘吵架了。
我郁闷地把镜子放回包袱里,拿着手里的风车玩了一上午。
黑袍人拿着午饭回来了,我有些生气他不愿见我娘,害我跟娘吵架,撇过头不理他。
黑袍人沉默地把托盘里的菜摆好,帮我舀了饭,又帮我夹了菜。
我看到他手上包着的白纱布,心软了,又不想太快原谅他,只好沉默地吃饭。
吃完饭,小二收拾了碗筷,我被他安排到床上休息。
他想让我压压惊吧。
可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他。
我到底为什么突然会被活埋?为什么在梦里——
他宽厚的手盖住我的眼睛,强制我闭眼。
我承认我还有些惊疑不定,只好顺从他的意思,乖乖睡觉。
我跟他说:“你可要看紧我哦!我不想一醒来又被活埋。”
他大概对我被抓去这件事情很是愧疚,只低低地应了我一声。
我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安慰安慰他,也安慰安慰我自己。
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