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吴山翠

够歇斯底里吗?以眼泪淋花吧!

【远尘】似被前缘误

第九章

安逸尘身心俱疲,又不想面对宁致远,早早地就睡了。半夜迷糊间,有人又上了床,安逸尘模糊地知道那是谁,只管背对着他睡,能多膈应他几次就多几次。半夜怄气,又是中途转醒,他根本支持不了多久,迷濛间暖暖热热的肉体贴上来,耳旁又有几声轻软的呢喃,低低絮絮,像是情话。

安逸尘又睡去了。

天一光,宁致远悄悄下了床,他不敢叫醒安逸尘,拎着鞋偷偷出去,换了装吃了饭,乐颜仍旧在门口等着他。

宁致远回头对杨妈吩咐道:“逸尘昨天回来得晚,又赶了两天的车,让他多睡会儿觉,你们都别吵醒他了。”

最好等他应付完乐颜再醒,什么事都过了,他也来不及生气。

宁致远有些心虚地往楼上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光明,走向他未来的妻。

“致远。”

乐颜经过一晚的歇息,脸庞重回了红润。她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如往常亲密地叫着宁致远。

宁致远朝她点点头,态度是以往的态度。乐颜没见着安逸尘的时候,还以为致远对人就是这么冷淡。自从昨晚!自从昨晚!致远根本不是这样!

乐颜手指甲掐着掌心,强颜欢笑。她如何装傻,心里也是清楚——她和另一个男人分享了这个名,他和她,都叫“致远”。

可恨的侵入者!

乐颜转想到此行的目的,又得意起来,道:“怎么不见了安老板?你出去不给他说一声,别是到时候来酒店找你,让人看笑话。”

昨晚竟然在宁公馆的仆人面前落了下风出了丑,乐颜为此一夜都睡不好觉,就连半梦半醒中都抖抖索索地咒骂那个无耻勾引男人的安逸尘。今天本来想趁机再羞辱他几句,没想到敌人当了缩头乌龟。

这样一想,乐颜本来不太痛快的心,又重新燃起了火。

宁致远瞥了她一眼。觉得不好助长了她的风头让她去欺负逸尘,便说:“是我累着了他,多睡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乐颜红润的脸蛋倏地变白,白到了极致,只有胸脯一吸一涨地活着,胸口的闷气忽的窜上了脑门,脸又重新回了红色,隐隐带着些青紫。

“你……你说些什么混账话!”她神情凄凄地望着宁致远,委屈道:“你怎的一直帮他不帮我?我好歹也是堂堂正正跟你订了亲……是他先挑拨离间,还不让我说他两句了?以后你的脸往哪放?!”

乐颜自动自觉地当起了宁致远后院管家,打定了自己要嫁给他,是未来的少奶奶,她的脸就是宁致远的脸,甩她脸色给她难堪不就等同于冒犯宁致远?真该整整他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宁致远当安逸尘是心肝宝贝,哪里听得进她的话,不想把楼上的逸尘吵醒了又要去哄他,只忍耐了脾气往外走。

只是女人在吃醋这一方面独有天分,她缠着宁致远说了一路,总算到大饭店后才闭了嘴。

人活着真难。就算比起别人他大富大贵,也不得不受着点掣肘。

再一望天,原来已经是中午了。

安逸尘本是睡着,屋里寂静无声,却挡不住楼下乐颜的高声一呼,那拔尖来唱的词句,真像是戏,跌宕起伏,振振有词。他被激起了斗志,难不成比起吊嗓子他会输给这个女人不成?

看谁会唱!看谁会演!

他像个死去多时的僵尸忽的从床上蹦起来,几步急走到楼梯口,就听得宁致远说了句孟浪至极的话。安逸尘顿时才从梦里惊醒了,又好气又好笑,与刚刚乐颜得意他暴怒的情况相反,因为这一句话,哭的人笑,笑的人哭。

安逸尘带着得意的笑容回了卧房,一直歇息到大中午才好了些。湖绿的窗帘已经遮挡不住外面的日光,灼灼地烧着宝蓝缎面的被子,淅沥沥的满室都是海一般的水蓝,安逸尘在被褥里动了动,天花板上的水流急涌,碧波荡漾。

“致远——”

他糊里糊涂地叫了一声,猛地想起宁致远现在还携着娇妻会见亲哥哥,恨得一口银牙都咬碎了。他心情激荡,举目却是颓唐荒凉,该恨的人不在,他生气给谁看?要是再这样下去,还不得活活怄死自己!

安逸尘急匆匆出了门,随便找了个黄包车。车夫问他要去哪。

去戏院?不,班主给了他几天假,戏院没他的戏唱。

安逸尘无处可去,无处可躲。他失魂落魄之际,又想起那未婚夫妻,心一急,脱口而出道:“去百豪酒店——”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要是他聪明点,就不该去那里。让宁致远丢脸,没他什么好处,反而让他自身处境更坏。现在他还有宁致远帮他,他能看不起乐颜,说她狗尾巴草粘着摆脱不掉的贱人。如果宁致远不帮他了,还不得让那女人得意死?

聪明人,就该做聪明事。糊涂一时,毁掉的就是一生。

安逸尘站在百豪大饭店的对街,抬头遥望那灯火辉煌的雕楼画壁。富贵的金粉,旖旎的朱红,硕大的招牌灿烂得刺人眼目,是富豪们的艳丽和夸张。这个异常窄小又异常凶猛的小世界,就是摔个跟斗,也要头破血流。

安逸尘沐浴在漫天的恐惧里,那街头的杂音绞着,扭着,像是一股麻花,刺啦一声捅破耳膜,一时间只搅得狂风骤雨,天崩地裂。那发疯一样无法制止的耳语声,无限地扩大,最后只觉得耳鸣,一线单调的嗡——他为了什么而来?人生本来就这么错综复杂不可理喻,将就点不好吗?如果当初他肯将就,他就不会勾搭上宁致远。如果他现在肯将就,以后他就是连通房都不如的假女人。如果他能看淡一切,什么都不争——他早在儿时就死在老师傅的棍棒底下了!

安逸尘这一转念,更是不自觉地后退几步。若是任由着使性子,只能图一时痛快。他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乐颜这个娇小姐天真烂漫,还愁斗不过她?不过是来见个哥哥,说两句话就是少奶奶了?就算她是少奶奶——致远听谁的宁公馆是谁执掌还不一定——且忍耐——还不定谁能笑到最后。

安逸尘终于心平气和、心甘情愿地走了。他胡乱在街上晃荡,像个不着家的游魂野鬼,身似浮萍心如飞絮,飘零着来,飘零着去。

路上的行人匆匆,小贩和老婆子杀成一片,到处沸沸扬扬的自作自的活动,忽然抬头看见拐角一家破落的照相馆。

那挤窄的门面小了又小,暗黄的玻璃窗后贴了一张黑白的美人照。那女人不知生在哪年哪代,也许还年轻,也许已经老去,在最美的时光里被定格下来,有缘的路人会望见她一眼。

不是说要求了五百年才有这样一眼的缘分吗?那么这个女子真是要修到上千上万年,修得了两张脸,一张在她脸上,一张在这里召见世人。即使她死了,即使她老了。这张永远不变的脸。

那一次致远也说要给他俩照相,真可惜——

这样的缘分——真可惜。

安逸尘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宁致远新开的一家饭店里。

他隐约还记得一个月前宁致远跟他抱怨了几句这饭店选址不好。他因此刻意观察了四周的状况,只觉得街市繁华,人来人往,客人也不少,不知道哪里不好了。

饭店里的经理是个精明老道的商人。他上会逢迎宁致远,下会整治工人厨子,一双眼睛能目视千里,一双耳朵听尽八方。安逸尘一出现在门框里,他就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他是个老戏迷,不能不知道文世倾的大名,他也是大堂经理,不能不知道文世倾是他老板的姘头。

安逸尘得以非常周到的被迎进了最好最安静的包间。经理因为爱好很是崇拜安逸尘,一开始口若悬河不找边际,慢慢冷静下来后发现他心不在焉,赶紧闭了嘴,灰溜溜地走了。

安逸尘已经不管身外事。他来的时候想的是宁致远和乐颜,吃饭也不忘了要想想。其实自从他跟了宁致远后,除了唱戏需要再复习复习戏词,就再没什么烦恼了。如今宁致远一出事,他就有了全身心的力气去想一个人。

想一件事想太久,就容易钻牛角尖,就容易疯魔。

安逸尘浑然不觉,让跑堂的拿了两副碗筷,添了白饭再加宁致远爱吃的菜,像是活人念念不忘要祭奠死人,吃饭也要留一口给他。

忽然楼下传来喧闹声,有个男人粗着嗓音高声骂了几句,而后又是一阵奔走的声音。安逸尘隔着雅间听不太清楚,以为是寻常的酒鬼闹事,依旧恍恍惚惚地吃他的饭。

“出来——”

砰砰砰。

好似是隔壁传来的拍门声,安逸尘放下碗筷,轻轻附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找!给我去找——”

安逸尘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但是这些亡命之徒还是少惹为妙,指不定他们一个不高兴就给你一刀,挣了那么久白费那么多力气得到的不就都成笑话了?

安逸尘快步走到窗边,往四周扫了一遍,脱了长风衣扔在桌子上,打算爬下二楼。

他想得倒好,但是动作不够快,一半身子刚出去了,大门就被人在外面一脚踹开。一群人见到了他,蚱蜢一样扑上来,七手八脚把安逸尘抓了,带到一楼大堂处。

一个身穿黑色长褂的高大男人,凶旷狰狞的雷公脸,声如洪钟,一开嗓就有裂帛之音,倒是真真一个乌龟霸王。

大堂经理像个小鸡仔一样被他抓在手里,滑稽的圆眼镜不住往下掉,可他不敢动,一把枪顶在脑袋上,就算是眼睛掉了也不能动一下。

“是他吧?”

经理一反刚刚的忠心耿耿,一出口就出卖了安逸尘。

安逸尘急忙道:“我不是——你们抓错人了!”

安逸尘尝试着挣动几下,旁边的虾兵见他反抗,一记狠狠捶向他的太阳穴。他只来得及稍稍偏头躲过要命位置,仍是被拳头砸在脑盖上,顿时委顿在地,不省人事。

“操你奶奶的!我让你动手了吗?要是他死了我们还谈个屁!”

虾兵没讨到蟹将的好处,反而也挨了揍。

郑成让人打了盆冷井水,兜头泼下,再几掌刮过去,没冷醒也要被打醒。

安逸尘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惹了什么人要遭这种罪,大咳了几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拖到了柜台前,电话话筒被硬塞进他手里。

“你懂得要说什么,是吧?”

一把黑色的枪冷冷地顶在脑袋后面,安逸尘瞬间清醒,深深呼了一口气,耳朵凑近听筒。

“致远——我是逸尘。你来一下丽云饭店——对,有要紧事,有人拿着枪指着我的脑袋,你来不来?”

安逸尘放下话筒,马上被人绑在了椅子上。他低着头,头发上的水顺着湿腻的刘海往下淌,一滴又一滴,砸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鼻翼一侧,珍珠般的水珠熠熠生辉。他被冻得青白,脸瘦得可怜,两颊又遭重击,薄薄的皮已经涨起来了。

落难的美人,更有种风骨凛凛,桀骜不驯的姿态。

那些小混混往日只能在台上看他风光,脚趾都还没来得及跪下舔,突如其来当红花旦在手,还一副被糟蹋的可怜样,是个男人都心痒痒。

龙游浅滩遭虾戏,这种耻辱,他必会翻几倍回报给他们。

安逸尘大难当头,反而平静异常。他这次遭罪都是因为宁致远,宁致远不来也得来,那他们这次亲人会晤岂不是还是被他破坏了?没想到愁了那么久,反而是这帮垃圾成全了他的心愿。

这一场灾难,身体上的痛苦,都比不过这一刹那的窃喜。

“逸尘——”

远远地又奔来一群男人。宁致远打头,发丝凌乱,长裤染灰,身上的白衬衫早就被汗水打湿得一团糟,踢踢踏踏,一双眼睛只往他这边看,那种怜惜与哀愁,充溢上他的脸颊,那么真切与动情。

虽然这一切都是预想得到的场景,但安逸尘仍旧心头火热——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在意他了。他丢掉他的哥哥,丢掉他未来的妻,跑着来救他。

他这一生,还会遇到比他更好,比他更真情真意的男人吗?

安逸尘那颗晦暗不明的心忽然有了亮光,他铁石心肠的无情的眼睛蠢蠢欲动着温柔的感情。

温柔——这轰轰烈烈奔跑而来的身影,太过温柔。

像是壮烈的分离之日,又是温馨的重逢之时。

感谢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它成全了两个不可理喻的自私的人,虽然它只能引起些微的细小的感动,但大厦将倾,莫不是因为地基不稳。

要倒下了,心要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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