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宁致远其实是个大忙人,他空出的两三天给了安逸尘,接下来的几天,只能顾自己。他的人生从此忙碌起来,让安逸尘这个以为他只是个游手好闲公子哥的人,大为讶异。
这一点的讶异,并不是不好,反而把宁致远的身形拔高——至少和他安逸尘一样的高度。不工作的男人,总是让人瞧不起,不管他家里是否有钱。
可安逸尘心里还有个疙瘩。即使宁致远再忙,也不至于脚不沾地,飞升成仙吧?吃饭的时候不见他,晚上等多晚,都见不到他的身影。他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宁致远不肯见他,他还有什么脸?
“少爷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管家答得清爽,一句在外面做生意就随随便便应付过去,再仔细问,那下人就烦,私下里嬉笑两句,被安逸尘无意听见,也厚脸皮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该怎样做就怎样做。
其实安逸尘心里也暗自打鼓。莫不是之前他没让宁致远尝到甜头,那人就不耐烦了吧?但若是如此又何必把自己接来这边住?岂不是浪费粮食?
外面都说这宁少爷如六月天,阴晴不定。之前还有的十分把握,现在也被晾得只剩下六七成。
午时安逸尘从戏院回来了,在楼上等了许久,不见下面有动静。
他下了楼,见到擦身而过的老管家,随口问了他一句吃食问题。
安逸尘:“怎得这个点都不开饭?迟迟没有人端上来。”
管家笑得刻板,假惺惺道:“安老板莫怪,那厨子惫懒,也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便偷懒不做,如今正在赶着呢,我已经罚了他工钱了。”
安逸尘看他神情敷衍,连个好脸色也不给,暗道小人难防。
管家本来就瞧不起他这种身份的人,之前看宁致远在意他,也没什么表现,现今那鄙夷的目光一日胜过一日,即使是他服侍他,但他总能带着鄙视端着高傲,仿佛他是在喂一只乞怜的狗。
虽然他不至于在乎一个管家给不给脸,但这一家的执掌权仍在他手上。谁知有没有哪一天,他连敷衍也不肯有了……这种状况如果持续下去,他的日子肯定比以前更不好过。
只盼能找个时间逮住宁致远,借个虎威,镇他一镇。
可要得,也得舍啊!
罢了,如今他到了势成骑虎,无有回头的地步。他死都要抓着宁致远,活着大家拉拉扯扯,死就一起死。
安逸尘凌空翻了个跟斗,在地上来个劈叉,翻起来,腰又倒回后面成一个拱形。他脸倒着,汗水从下巴倒流回嫣红的脸颊,顺着轮廓,蔓延到眼眶周围,有一些进了眼睛。安逸尘眼睛刺痛,不停眨眼,眼里流出的泪水和汗水,又从眼眶中脱出,一起没进了发从。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脚,黑色的泛着油光的皮鞋,妥帖烫过的西装裤。
安逸尘又眨了眨眼睛。他收回手,凭空把腰直直立起来。像一根细竹条一样柔软。他拿了旁边的毛巾擦擦脸,回头看到是宁致远,只镇定地走过去,笑道:“这阵子少见宁少爷了。”
宁致远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毛巾,一点一点帮他擦汗。他眼中藏着温柔,手上更温柔,只好像他们是昨天见面,他没有故意冷落他,也没有任他看尽管家脸面。
安逸尘上前一步贴近他,温顺地倚着宁致远,与之前不冷不热的态度差异极大。
真可谓是满心不自由,却被情势逼
他微微闭起眼,软弱的姿态做得非比寻常——他知道该怎样做。
宁致远满意了,他才能放过他。
啊呀,都怪当初自信满满,算漏了这少爷的聪慧,急忙忙就投奔了下家。如今一朝被人捏在手里,翻腾煎熬,任他看尽苦相,真是输了个掉底。
可如果不这样,他万不能摆脱那不把他当人看的老龟公,说来还是幸运。只今日这一点点小苦头,算得什么?
说到底他也还没全盘皆输——那道是如果跟他谈感情,因为这一卖身契,因为他的示弱,也许还因为宁致远对他的喜爱,他是赢的。可如果跟他谈别的,因为这一卖身契,他怎么都是输。
安逸尘目前还不想跟宁致远谈感情,没感情的他怎么都是输。可要是他想谈感情,怎么都是宁致远输!
他输不起!他宁愿跟他谈感情!
宁致远笑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安逸尘:“练功。”
“你那腰……”宁致远一手摸上安逸尘的背,往下探,来回搓了搓他的腰,缓缓在他耳边吐气。
“真软……又有力……”
安逸尘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后腰一块位置被宁致远搓弄得发热发软。他止不住地脸色通红,可耻的红。不过既然是谈感情,便更不能让他轻易得到。
安逸尘推拉几下,挣扎出来,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宁致远跟在他身后,说:“叫一声管家就得了,我们去吃早茶。”
安逸尘把汗巾和水壶拿起来,冷笑道:“我何敢劳动管家来帮我干这些小事?要是他怪罪了我。明天我就饿死在你们宁公馆里,想来也不会有人替我收尸的。”
宁致远把管家叫过来,在安逸尘面前狠狠骂了一顿。
安逸尘只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有权有势的人都这样。明明是自己带头干的,问责起来,都推说是手下的人迷惑了他。那些趋炎附势的左右手,因此得了惩罚,不怪主子眼睛瞎,倒怪起受害者。主仆两人就越发放肆虐待别的人。
宁致远见把人得罪狠了,狠狠刮了一眼管家。心想:狗东西,爷涎着脸追的人,就是放一放也心疼得紧,他竟敢放肆。
这正是只许官放火,不许民点灯了。
宁致远抓着安逸尘的手,赔笑道:“你不唱戏的时候也挺闲。我这房子太大,人又杂。那些老妈子老爷们儿什么亲戚都往这里带,更荒唐的事还有很多。管家他是老了,的确也做不了多少活儿。如今你要是能帮我管管……当然这是有酬劳的。”
安逸尘瞅瞅管家铁青的脸,简直是出了口恶气。之后他又想了想。自己是住在这里了,在得到卖身契之前,绝不能看别人的脸色过活,既然宁致远给他这个权利,又何妨他来当一回恶人!
安逸尘皮笑肉不笑,道:“我如今住在你这里,什么酬谢也没给。你邀我当半个管家,我自然是乐意给你做,何谈什么报酬来伤人感情?”
宁致远笑了笑,对管家说:“既是这样,你多跟逸尘说些家里的情况。有管家你来带着逸尘,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管家收到宁致远那含威不露的眼神,诺诺应了。
宁致远摇了摇安逸尘的手,讨好道:“怎么样?吃早茶吗?”
安逸尘无奈点点头。
仆人在花园里摆了白桌椅,万绿丛中那一圆白色,别有些小野趣。安逸尘和宁致远坐下了,管家随伺在身后,不时给他俩端茶倒水。
宁致远:“下午我叫了照相师,我俩照几张相?”
安逸尘眼睛飘过去,轻轻点头。
宁致远被他那一眼撞得心慌意乱,暗道不愧是当红花旦,果然是个练家子,看一眼都让人魂飞魄散。
宁致远忽然就对安逸尘平时的功课有了好奇心,问道:“你是天天都会练功吗?我见你已经唱得很好了,再好下去怎么了得?”
再练下去要成妖精了吧?不得了,可要祸国殃民呀!
安逸尘嘘了一口红茶的香气,杯子放下,说:“我们干这行,都是不进则退。当花旦就靠吃青春的模样,过几年,脸老了,花旦就不是我了,只得退而求其次唱一些配角。”
宁致远撑着脸打量他,笑道:“我怎么都不能想象你老了的模样。”
安逸尘看他一眼,淡淡道:“怕是宁少爷不愿想。这皱巴巴的老头子,只会恶心人。”
婊子跟戏子,最怕就是老。老了就不好看,老了就不中用,谁都怕这个,却也谁都避免不了。宁致远要往棱角上撞,不得个头破血流,安逸尘也真是没了脾气了!
宁致远没有讨到好,就要表忠心。他说:“怎会?你皱巴巴的样子一定也很可爱。到时候你不唱戏,就得我一个人。我欢喜还来不及。”
安逸尘手指敲了敲木桌,挑眉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只伺候你一个?”
自从他搬来宁公馆那一刻起,他就不属于大家了,他只属于宁致远一个人。他可以专心唱戏,应酬渐渐少了,那些过往的男男女女,也消失在他生命中。对于安逸尘来说,这是向着好的方面发展。唱花旦的凭空对花对月伤神,再要强的心也被磨得脆弱敏感,他的心禁不住许许多多人的撩拨讨要,如今只有一个人,他也就能定下来。毕竟对付一个人,和对付许多人,那可是两种不同的心力。
宁致远捏着一张薄纸,得意地在安逸尘眼前摇晃。
宁致远:“你现在确实是属于我了。”
安逸尘一颗心也被压得扁扁的,像那张薄薄的卖身契被宁致远捏着,来回动荡,不得安宁。
安逸尘失魂落魄道:“劳烦少爷替我保管妥当。”
他绝不会那么爽快给他,所以安逸尘聪明得不去自取其辱。若是伸手向他去讨要,一定又会生出什么事来。只得请求他暂管着,终有一天……有一天他也会是自由的!在别人屋檐下,在别人眼皮下……他受够了……他不要一生都被人捏在掌心……
“这张纸我会还给你……”宁致远握着他的手,眼中是不可置疑的温情脉脉。却暗藏锋芒,说:“但不是现在。”
安逸尘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目光渴望地落在那张纸上——那是他的命!
宁致远把他抱在身上,他细软的头发任由他抚弄,他美好的身段任他掌控,这一切的根源就因为这张纸。宁致远非常明白,所以如果他没得到安逸尘的心,他一辈子都不会把这张纸还给他。
留不住心,也得留住人!
他看上的人,一辈子都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