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吴山翠

够歇斯底里吗?以眼泪淋花吧!

【远尘】似被前缘误

第二章

赴约之日,宁致远起迟了。

他穿了个休闲的白色小马甲,条纹蓝衬衫。因为得到了充足的休息,脸色莹白有光泽,像是刚出炉的白瓷器,深黑的眼中都是浓浓的笑意和喜气。

安逸尘看他下楼梯,便从柔软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手长脚长,穿了件银秀云龙纹长衫,虽然简单到了极致,但越发突出他这个人的好样貌来。

宁致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他说:“实在是对不起了,被一些事情绊住。还好我有个贴心的管家,他有带你去逛花园吗?”

安逸尘点点头,说:“花园的花开了。”

宁致远走过去和他握了握手,两人才一同坐到沙发上。

宁致远:“开了什么花?”

安逸尘把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他腰背挺得非常直,领口被拘谨的衣领紧紧束着,从背脊到脖颈的一线,像光明与黑暗一刹那的泾渭分明,简直梦幻到摄人心魄。安逸尘:“月季。”

“哦……月季……”宁致远皱了皱眉,又展开笑道:“可惜了,玫瑰没有开,那才趁景呢。”

安逸尘倚在沙发扶手上,凑近了点,挑着眼角,尽是绵绵的情义。

宁致远吃了他一招,飘飘然。

安逸尘:“上海的玫瑰花,是个花园都有几朵。既是那美景常在,也就不稀罕了,我来这原也不是来看花。”

宁致远调笑道:“你倒是清楚来意。”

安逸尘:“没文化,也不是糊涂呀。”

宁致远兴致勃勃,道:“那我们出去玩吧。却不要带我去跳舞场电影院和溜冰场那些地,玩腻了。”

安逸尘笑道:“好玩儿的你都去过了,你可是在给我出难题。”

宁致远连连摆手,道:“我哪里懂得上海好玩儿的地?我只不过是刚过来几天。我那两个哥哥也是顶忙的人,成天都出去应酬,这几天都是文世轩带着我瞎玩,这不就好运气碰上了你。你在这里也住了许久了罢?”

安逸尘:“那我便再不能带你出去了,免得到时候你哥哥们应付着你,若是没有了去处,岂不是最后还来怪我多事了?”

宁致远看他清丽的眉眼,望着他笑,总觉得有种轻青的光团浮动在眼膜上似的,那里面最深黑之处,反倒显得浅显易懂了。

宁致远:“那也不能这么说,我哥哥们只是些会办公事会应酬人的无聊家伙,整天去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舞厅,有些人交往着确实有趣,但大多数都是无聊的,犯不着为了几个有趣的人,而要应付那些老头老太太。”

安逸尘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再不要这样害我。你哥哥们都不敢把你往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带,就要我来领着,只怕最后你走了,我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哪有这么严重?难道我还护不住你了?”宁致远面色不虞地皱了皱眉头,他只道是安逸尘不想和他出去,百般推脱。却不想是中了安逸尘的计,对他更上心了一些。

安逸尘看他脸色,转眼便松了口,笑道:“我是决计不会带你去什么随便地方。不过上海郊外有个马场,不知道宁少爷可会骑马?”

宁致远当然会骑马,而且他马术是出了名儿的好,每到一个地方必定要去那个地方的马场溜几圈。

宁致远果然高兴了,他拉着安逸尘站起来,对仆人们吩咐道:“把我哥新裁给我的那套骑马装匀给安老板。”他说完又对安逸尘解释道:“你我身形相差不离,那衣服我也没穿过,正好合适你。”

安逸尘点点头,跟着仆人去换了衣服。

宁致远出来的时候,安逸尘已经换好了。只见他穿着浓咖色扎腿长裤,皮靴子把他细长的小腿扎紧。紧身的同色小马甲,白衬衫像是严冬的一捧雪花。再是颜色稍浅的鸭舌细呢帽子,那张脸更是缩小了几分,稚嫩得紧。

宁致远走过去,围着他转了一两圈,不住点头道:“我大哥的眼光倒是给上海熏陶得上进了几分,有模有样的。”

安逸尘只差手里没拿着鞭子了。他把帽子往下捆了捆,弯弯的眉眼轮廓隐约去了,一双黑眼睛在帽檐下闪烁着,戾气格外重了几分。

安逸尘:“宁少爷可要赌马?”

宁致远脱帽弯腰行了个绅士礼,斯里慢条道:“乐意之至。”

安逸尘只是委婉地笑了笑,跟着宁致远出了门,上了汽车。

汽车一路驶在上海的街道上,外面青灰的墙垣和小白洋房子迅速倒退。租界这边是不允许胡乱上街摆摊子的,只有在夹缝的巷子里隐约有叫卖声,那小摊贩手里的铃铛一直当当当的响了一条街,简直就像一个留洋回来的假洋鬼子——即使装得再像,假还是假!

安逸尘转过头看宁致远,忽然有说两句的兴趣。他道:“刚过的那条巷子里你可曾听到铜铃声?”

宁致远笑道:“现在还能隐约听见。”

安逸尘:“那是三鲜小馄饨,再往里走是海棠糕……”

“好啊!”宁致远佯怒道:“你说没什么好去处,刚刚就过了一个!以后再不能叫你耍我了!”

安逸尘笑道:“只怕我带你去吃,到了马上颠儿几下,你就得全部吐出来,那岂不可惜?”

宁致远挑挑眉,说:“你这话——我看你只可怜我把东西吐出来,可不是在心疼我。”

安逸尘懒散道:“心疼宁少爷的人多得是,不差我一个去凑热闹。”

宁致远凑近他,贴得极近,仿佛能闻到那人身上的皂荚味。

宁致远轻佻地说:“可我现在稀罕你。”

安逸尘怪笑一声,被挤在左边犄角处。

他半边脸在光雾里氤氲,半张脸却隐约在黑暗。他仍是笑盈盈地浮着沉沉的酒窝,光明中的眼睛竟然比不过黑暗中的眼睛来得亮。

安逸尘:“多谢宁少爷抬举。”

宁致远:“你看起来很不高兴被我约出来?”

安逸尘讪笑道:“你倒是从哪看出来我没真心诚意?宁少爷可别一上口就冤枉了人。”

宁致远却忽然变了脸,道:“你这是敷衍我。”

安逸尘笑容不曾改变,也并不慌张,只委屈道:“女太太们终日只会跳舞和买衣服,去军官家也是唱堂戏,自然不能骑马耍乐。何况方才那是为你着想,你却说我假情假意。我这个被冤枉的人都没来置气,你就倒打我一耙,这是个什么道理?”

宁致远耍赖道:“看看你到底生不生气。”

安逸尘低头不语。

宁致远碰碰他的手臂,低声道:“生气了?我道歉。”

安逸尘笑着摇摇头,说:“何必给我道歉?”

宁致远:“你是什么人,我自然当你是什么人,哪来那么多妄自菲薄。”

安逸尘嘴角懒懒地扯了一下,转移话题,道:“宁少爷可吸烟?”

宁致远盯着他看,摆摆手说:“我鼻子不好。”

安逸尘从口袋里掏出白烟条,手指捏着烟顶了顶手背,再放进嘴里,点了火柴。烟被点亮之后,他随手摇了摇火柴,扔到窗外去,脸也朝着窗外,静静地吸烟。

宁致远看他头倚着车窗,外面的太阳晒着他瓷白的脸,红润的嘴唇合在一起轻轻抿着香烟,然后吐出一大口一大口的雾。烟雾使他看起来不那么真切,朦胧的东西总是这么美丽。安逸尘吸烟的时候,有一种格外尖锐和颓废的美。

宁致远忽然想起家里有一个新进的银烟壶,忒精致,倒是趁这美人。

宁致远:“我有一鼻烟壶,看着趁你,不如改日来我家拿如何?”

安逸尘把烟嘴扔出窗外,回头看他,说:“鼻烟壶倒是不急,少爷你听听我的赌注,这要是成了,情分可就长久,无论输赢。”

宁致远:“哦?怎么做?”

安逸尘想了想,说:“我不想跟着李班主了,李班主手里却有我的卖身契。他不肯放了我,如果我赢了,帮我把卖身契拿回来。”

宁致远:“可以。但是如果你输了,你的卖身契就会到我的手上,而且你要搬出来和我一起住。”

安逸尘:“那就这样吧。”

宁致远爽快地答应了。安逸尘搭在车窗外的食指点了点车门,指甲敲在上面哒哒地响起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汽车停了下来,安逸尘回过神,微笑着抬起头,道了声谢。

宁致远开门下车,他笔直地站在车外,促狭道:“可别谢得太早,卖身契可不一定你自己拿着。”

安逸尘也下了车,有童子上来引他们进马场。安逸尘边走边和宁致远说:“你看哪匹马比较好一点?”

宁致远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马厩,道:“不怕我给你选一匹又老又笨的马?”

安逸尘抱着手等他选,格外大方:“宁少爷可不会这么做。”

宁致远拿草喂了一匹马,转头笑着看他,脸上都是一脸孩子的开心,真正的无忧无虑。他对安逸尘眨了眨眼睛,说:“选这匹,它和你一样可爱。”

安逸尘站在他身后,抬头看着那匹黑马。黑马极神骏,大而黑的眼睛安静地瞥过来,眉心一簇白色闪电,时不时高高昂起头,跟刚刚吸烟的安逸尘一样尖锐而又充满美感。

安逸尘点点头,就选了这匹。之后宁致远逛了一圈,选了匹枣红色的蒙古马。那马极跳脱桀骜,宁致远为了骑上去,还花费了好些功夫。但驯服烈马乃是宁致远兴趣之一,又能耍耍威风,何乐不为?

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宁致远高高地骑在马上,低头望着还在牵马走路的安逸尘,不解道:“还牵着它做什么?快骑上去,我们去赛马。”

安逸尘盯着马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宁致远,有些茫然地说:“我不会骑呀……”

宁致远差点从马上摔下去。不会骑马,还跟他那么信誓旦旦地赌马,方才他还略微担心了一下,所以才选了一匹最好最难驯服的马。

表错情了呀!

安逸尘挑挑眉,说:“我说赌马,可没说要我亲自上场。以前只听宁少爷骑术风流,自当要看少爷的威风。好马须得伯乐,赛马那自然要有强敌,不然岂不是无趣?”

宁致远笑道:“道理倒是一套一套,好是伶牙俐齿。”

安逸尘低头说不敢。

宁致远看他百伶百俐的俏模样,心爱得不行,又想他一番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就应允了他。

安逸尘叫来了马场上最好的骑师,看来已经准备万全了。

宁致远提醒他,道:“若是这马一跑起来,可什么都收不回了。”

安逸尘:“我自然省得。”

马场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听说也是个厉害人物。

但宁少爷在吃喝玩乐的研究上一般人还真比不上。

安逸尘输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心中有数,仍是笑盈盈的,还对怎么骑马有了些兴趣。

宁致远当然也有这个兴致教他。

他甩了比赛后要上前与他攀谈的人,轻身翻下马,走到安逸尘跟前。

宁致远:“这有个现成免费的第一骑手,怎得不利用利用?”

安逸尘自然是为了哄他,笑道:“可要麻烦少爷了。”

宁致远兴致高昂地跟他解释了一番上马的动作,又说了些要点,亲身演示一番,最后总结道:“无论如何不要放松手里的缰绳,那是你唯一控制它的手段。要是它有什么不对,通过缰绳也有些感觉,到时候你叫我一声就行,知道了吗?”

安逸尘半懂不懂,但理论知识是知道了。

宁致远抱着手,拧着眉看他:“你以前真的没骑过马?”

安逸尘莞尔道:“道具中的假马算么?”

宁致远:“以往那些人也没教教你?”

安逸尘:“那时我可没兴趣,”

宁致远调笑道:“现在怎么有兴趣了?”

安逸尘笑得乖觉,道:“因人而异。”

宁致远大笑着骑上了马,手握缰绳,腰背笔直,几缕碎发落在他眉宇间,衬得那浓眉星目顿时飞扬起来。他此时就像那高空飞行中偶然撇头盯视的飞鹰,是自由自在的风的神韵。他清喝一声,身下的马甩了甩头,飞快奔跑起来。

安逸尘望着他遥遥远去的身影,慢吞吞地爬上了马背。他僵硬地握着缰绳,小心翼翼地抖了一下,身下的马动了动,他一惊,死死握住缰绳,不敢动弹了。他等了一会儿,发现身下的马真的很乖巧,才稍微拉了拉缰绳,马就向左边溜过去。安逸尘看它要回马厩,不知怎么阻止它,忙着又扯了扯。马被他一拉,重新向左拐,开始原地转圈圈。

安逸尘被它转得头晕,又有不受控制的恐惧。

对他来说,没什么比脱离掌控要更恐怖的事了。

只是这世事犹如这脱缰的马,万事都不由得他。

因此他也活得不安宁。

宁致远已经溜了一圈回来了,看他在原地打转,赶紧用手捂着嘴,趴在马上憋笑。

安逸尘在转圈圈的时候看到宁致远了,赶紧高声喊他,道:“它停不下来!快制住它!”

宁致远踢了踢马肚子,马就溜溜达达地靠近了安逸尘旁边,他伸手过去扯了扯缰绳,安逸尘总算是停下了。他歪歪扭扭地下了马,赶紧远离,搬了张凳子坐着休息。

宁致远把手背回身后,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前,还拿了一杯茶给他。安逸尘喝了茶,抬眼看到宁致远眉飞色舞的样子,无奈道:“跟我说说怎么控制它?”

宁致远蹲下来,手肘撑在大腿上,托着脸看他,越看笑容越是灿烂。安逸尘面无表情伸过手去,把他的帽檐下压,盖住他戏谑的神情。

宁致远勾起嘴角,他手掌撑着膝盖站起来,把帽檐提了提,手伸到安逸尘面前,笑道:“跳一支舞如何?”

安逸尘挑挑眉,手放上去站起来。他一步上前贴进宁致远的身,手利索地勾住他的腰背。他生得腿长脚长,与宁致远贴身相对。在舞场上,他精致的眉眼不由得有些挑衅,仿佛是掌控一切的王者。

宁致远笑而不语,轻轻踏起了舞步。

两人默契地数起了拍子。

转啊转,两个一样荒谬的人,天煞的因缘把他们连在一起了。

马场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旁若无人跳舞的两人,好像这里不是马场,而是有着西班牙舞曲,灯光轮转来轮转去的舞场。

一支舞跳完,发觉对方都意外合胃口。

配合得天衣无缝呐。

若是这都搭不上,岂不是浪费老天的好意?

安逸尘把帽子戴回去。他藏在帽檐里的眼睛有着妖魔,跳完舞后脸上热气腾腾,烂白的脸上,有种不近人情的漂亮。

宁致远教安逸尘骑马,半天后安逸尘才能提溜着马小跑溜达,之后坐车回去,两人都没再提赌马的事,仿佛已经成定局了。

安逸尘的家到了,宁致远头伸出车窗,对他说:“明后两天你都会有空,赶紧收拾行李!”

兀自就这么安排了安逸尘将来的时间。

真任性呀!

安逸尘脚步一停,身体没转回去,只是头稍微撇了撇,一个侧脸点点头。

司机开着车慢慢回了宁公馆,他显然是听到了宁安两人的赌马,疑惑道:“少爷,这安老板好是镇定,输了也不着急。”

宁致远翘着脚,懒懒地倚在椅背上,说:“他想要的无非是摆脱那小气的班主。比起他来说,我是个不相干的人,又有权有势,不是好了千万倍?若他刻意讨好我,便得到更多。或者想个法子让我厌弃他,他虽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也自由。”

司机咂舌,又疑惑道:“既然少爷知道他的心思,何必还让他称心如意?”

宁致远帽子就飞过去砸中了司机的脑袋,笑道:“拉弓没有回头箭,谁胜谁败,为未可知。且等着瞧吧。”

司机缩了缩脑袋,只叹春心意动,人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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